2006年我才读初一,那年我13岁了。
我并不想去那所所谓的好学校,我那时对学校的好坏毫无概念。是父亲和母亲决定的,并托舅舅找了关系,才给我塞进去。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矮人一截。
其实在去这所学校前母亲就已告知我让我转学了,可我并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所以,我就偷偷跑去本村的中学报名,然后就上学了。但是后来父亲回来了,9.4日那天,父亲出现在我教室窗台前他向我招手,示意我出来。
出来后,他带我去了校长室,告诉校长我要转学了,并直截了当的说学费不用退了。校长也很爽快,什么手续也没有,父亲让我收拾了书本,我们就走了。
那时候,我们老家那所学校读书还需要自带桌椅,父亲也不让要了。火急火燎的就载着我去往新的学校。
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略微蜷缩着身子。因为对父亲的恐惧,我只能偷偷的抹眼泪,无声的哭着,不敢作任何抗议。
新学校大概有二十里路,很快就到了。我知道这个地方,小姨家就嫁在这个村,每年都要来的。
因为早已经托好了人,到了学校,很快就安顿了下来,父亲就走了,我没有在他面前表示任何伤心,也没有和他告别,我不愿意在父亲面前示弱。我坦然的投入新的生活中去。
当然,因为太过匆忙,我离开原本的学校时,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告别。以至于,后来的我很想好好对待每一场告别,却仍旧没有学会。
在新的学校,我开始了第一次住校生活。我到的时候宿舍已经没有空床位了,我和另一个新来的同学被安置到一间原本不是宿舍的房间里。那里面只有一张大床,我们只好共睡一床。
宿舍离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在学校的最深处,后面就是山。总听说这学校是建在过去的乱葬岗上,所以我和室友常常吓得不敢关灯。
他的家比我离学校更远,恐怕比我远了两倍还要多。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这种远就像是另一个星球。每次听他说他们村子里的趣事,我都像在听无比遥远的故事。
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所学校,但这所学校的学生的确几乎都不是本地的。所谓不是本地的,其实指的是不是本村的而已。不过这已经彰显了这所学校实力。
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转学,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转学,它意味着我告别了熟悉的空间和熟悉的人。离开了这种熟悉,对我而言仿佛是致命的。那份熟悉里,并没有离不开的人或物,我或许只是恐惧离开熟悉本身。
因此,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自然的面对原来的玩伴和同学,我总是躲着,或者面红耳赤极不自然的应付。我无法解释这种情愫,虽然已经快要过去20年了,我还是理解不了。甚至到今天为止,从生命中退场的人,我还是没有再见的欲望。
到达新的学校,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背叛者,一个逃离者,当然,也像一个被抛弃者。我瞬间从一个活泼的,调皮捣蛋的性格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好像没有变化,但我知道,那个属于我的内核发生了蜕变。
这所学校没有墙,只有一栋教学楼,一栋宿舍,和一栋教师楼。建的最好的是教室的楼房,其他的都太破旧了。哦,教学楼的西边还有一个厕所。
这间厕所是蹲便,我们老家很常见的那种,一排十几个蹲坑,一字排开,听见没有任何围挡。每当下课,蔚为壮观。每个蹲坑上都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而我们的宿舍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不是人生活的地方。一个大概二三十平方的屋子里住着28个人。屋子里上下铺共七张,每张上下铺睡4个人,每张床的宽度不足90公分。我是第二学期搬进这间宿舍的。宿舍周围没有卫生间,没有淋浴间,只有空空的一个屋子而已。
夏天,我们不得不在寝室里用盆擦拭身子,或者干脆就不洗。而水又来自离学校几百米远的一个路边的水井中。
那时候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得去那口井取水。因为年纪轻,没什么力气,我们一般都是和同床共同去打水,共同将水抬回宿舍。所以,那时候,水特别珍贵,谁也不愿意浪费。
又因为宿舍区没有卫生间,我们夜间就只能打开门对着草坪撒尿。这就导致男生宿舍门前永远是一股尿骚味。不过,我们也没有宿管,没有人管这片天地,那是男孩子们的王国。
在今天看来,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可这样的生活我们好几代人就这样过着,没有人觉得苦。
而且学校连食堂都没有,只有几个大爷大妈摆个小摊卖饭。饭装在盆中,打完了饭,就站在路边吃,吃完了将饭盆还给他们。同学们吃着饭,吹着牛,岁月悠悠的流淌,没有人觉得这哪里不对。
由于在新的学校,我感觉我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首先,我对父亲的恨又上升了一个台阶。是他固执的将我带过来,没有任何讨论空间。所以,我恨他。
每当下午放学,我就会到离学校不远处的田野中去。因为站在田野中间,我可以看见小姨的家。但小姨不在这里,他们早就举家搬到福建去了。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片田野,也许是感觉这样我就离“熟悉”很近了?我就不是被“抛弃”者了。
渐渐的,秋深了。田野里全是枯黄的稻茬、衰草,秋风拂过,那种“天涯沦落人”的情绪不可遏制的升起。我在田埂间穿梭,有着无限的惆怅。
这惆怅无关我的生活,哪怕它是那样的清苦。但那时候,生活本身的滋味没有人去咂摸它。我的惆怅是无论如何,我好像都不在快乐了。
好在,毕竟年纪小,很快就和一些同学弄熟了,也开始有了玩伴,也不觉得那么寂寞了。而对于读书呢?好像没有任何长进似的。就连这不快乐也飘忽不定。我知道这不快乐也不是脸上的笑容,而是心底的灰尘。它们飘荡在心房,一切都灰蒙蒙的。
可是,既然转学总是为了学习吧。我还看见父亲临走时候塞给帮我转学的一个老师几百块呢,我能不好好念书吗?确实很难!自打我从进入学校那天起,就是差生,我完全不会读书,也不想读书,所以常常成绩倒数。来到这所所谓的好的新的学校,并没有例外。
可不知道为什么,寂寞的,十三岁的我,不知道如何打开新局面的,躲在角落里局促的那个我,突然开始喜欢上了阅读杂志和一些闲书。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校门口常有一个大叔来摆摊卖书,无论什么书,一律五毛一本。
慢慢的,我开始迷上了《读者》杂志。虽然是2006年,对于我来说,那既是一个缺书的时代,也是一个缺钱的时代。但是,五毛的《读者》我毕竟还是买得起。
母亲一个星期给我60元生活费,其实这笔钱根本花不完。因为那时候一顿饭才两块钱不到而已,所以我就用剩下来的钱买书。
偶尔也买其他的书,但主要还是买《读者》。无论是哪个年代的,哪一期的《读者》,我统统都买。买回去干什么呢?主要是上课时有东西好打发时间,那几年打发漫长的上课时间,我几乎就靠这个。
不过也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大量的知识涌进我的脑子里,通过文学的形式。一些似懂非懂小说和优美的散文……它们充实我的大脑,让我“逃离”了枯燥的课堂。
慢慢的,我的文科成绩变得越来越好,学习那些知识,做那些题,不费吹灰之力。即便如此,因为理科成绩和外语不行,所以我还是一个差生。
父亲虽然将我逼到这所学校,以为到了这里,就等于成绩提升。其实不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也没有什么忏悔,更没有发奋。学校的名字变了,其他的一切照旧。
起初,每个周五放学时都是母亲来接我。但因为2005年母亲超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为了躲计划生育,没多久她就带着弟弟去了福建。我就开始坐班车上下学。
天逐渐的冷起来,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得早早的将书包、行李放在门口等班车去学校。那时的班车是没有车站的,属于招手即停,错过一辆可能就不会再有下一辆了。
可是,没有人想在星期日下午两三点就要站在大门口等车去学校,尤其是冬天,家家户户都躲在屋里的时候。我就把行李摆在门外,人却躲在卧室。我敏锐的捕捉汽车由远及近的声音,只要捕捉到了它,我就跑出来。但因为很多车的声音很像,我也常常搞错,就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的跑。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就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什么生活是时间攻不破的。也就没有什么伤感,没有失落,有的就是一切正常。所有这些事周而复始的上演在我们的人生里,出现,停留,离开……
第二年,母亲回来了。她缴纳了超生弟弟的罚款,共计1.5万元,光明正大的给弟弟上了户口,再也不用躲了。不过这笔钱,是母亲借来的,家里因为刚建了新房不久,又加上母亲怀孕生产,根本没有余钱。
母亲回来后变得很忙,也为了锻炼我,她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让我自己骑车上下学。我心里当然是很抗拒的,因为除了我,没有人骑20里路上下学的。但没有办法,十几岁的农村小孩,无法和家长抗衡叫板。
好在没多久,我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我觉得这样我总可以不骑自行车上学了吧,可母亲又给我买了一辆。那个周日的下午,我沮丧的骑着它去了学校,将车锁在车棚,当周五我去骑车时发现,锁还在,车没了。从那以后,母亲又开始接送我上下学,我结束了短暂的骑车历程。
母亲是会骑摩托车的。我家里有一辆125式摩托车,属于中大型摩托,母亲是我们那里会骑这种摩托车的为数不多的女人。
她在家里,一边务农,一边抚养弟弟,没有别的帮手。所以即便是接我放学也要带上弟弟。但他实在太小了,母亲就用一根皮带,将弟弟放在摩托车后座上,再把他捆在母亲的身上。就这样,我们一起来来回回跑了两年多。
对于在那所学校的我来说,虽然有很多的变化在发生,但这些变化实在过于隐性。隐性到如果不去回望它们,我自己都无法察觉。
我只知道那时候的我仍然不喜欢学习,也几乎不学习。每天就是打球,吃饭,和同学们瞎扯淡。对于初三以后的考试和毕业的去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
中考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数学老师杨老师和我说:“无论如何要把书读下去,中专也要去读。”我最怕的就是数学,最差的就是数学。但我知道,杨老师和我说这些话是出于好心。因为以我的成绩是考不上高中的。杨老师知道这一点,而我自己其实还很懵懂。
糊里糊涂的考完了试,不知道考的怎么样。但至少知道自己平时学习模样,所以我知道考的肯定不会好。
出成绩的那天,是母亲拨打了查分电话,我也站在电话旁边,那感觉就像赶赴刑场去接受凌迟。毫无疑问,我的分数连县里最差的高中也上不了。
母亲听完分数,没有片刻停顿,扭头和我说:“去复读吧”。这语气不是建议,不是询问,是很冷静的陈述。像是蓄谋已久的决定,此时只是通知了我。
我没有任何犹疑的说:“好”。我已经没有资格发表别的意见了。
就这样,父亲托人才让我进去的中学,没有带来什么他想要的结果。伴随着那通电话,我的少年时代仿佛也就此落幕了。
因为决定复读,所以填志愿的时候我也没有再去学校。也就是说,从中考结束开始,我和那所学校的同学、老师就永远的告别了。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普及手机,也没有QQ、微信。虽然毕业前彼此都写了毕业留言册,但我再也没有拨打过上面的号码。
好在我也没有什么交心的人。
刚去的那年和我同床的那个小子,学习还可以,就是贪玩。由于学校宿舍环境太差,初二以后他母亲就给他在校外租了一间房。也因为了有了自由的空间,他常常和其他租房的同学通宵打牌。不知道他最终考了多少分,有没有去县一中。
另外一个就是我的第二个同床。他很单纯,很瘦弱,喜欢干净,特别是鞋子,永远纤尘不染。我后来唯一觉得对不起他的就是,每次去那个路边水井打水时,我都没有试图多分担一些,他那么瘦弱,我却总是那么追求公平。
他和我一样,对学习也很冷漠。我们并没有任何共同的爱好,就因为性格都比较温和,而且还在一张床上睡了两年多,怎么说还是有一些感情的。毕业前还说好要常联系,可是一别,就是此生。
我知道他的姑姑就住在从学校到我家的路边。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每次路过那个房子,都会多看几眼,试图发现他。没准他正在他姑姑家做客呢。很可惜,一次也没有。
还有很多很多人,那个班有九十多个同学。很多人都和我有一些深深浅浅的来往。比如那个娘娘的总是被人欺负的男生,那个身高很矮小却喜欢打篮球的男生,那个从来不吃饭,只吃炸串的男生,那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男生……
那时候就是这样,男女之间的界限还很深。在我的记忆里,我想不起来一个女生了,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和她们有过什么来往,我连一张熟悉的女生的脸我都想不起来。就像这些人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而对于她们来说,也许我也是这样模糊的存在过一阵子吧。
所以,告别对我来说太难了。这像是家族遗传的一种疾病。父亲每次离开都只说两个字:“走了”,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他的离开就像是从客厅走到卧室一样简单,毫无悬念,别无冗余。
如今,快20年过去了,我又无数次路过那所学校,但它早已经人去楼空。2009年我毕业前夕的喧闹还历历在目。
所有记忆里的人和场景好像还在那废弃的空间喧闹着:我还记得每周篮球赛,那个破烂操场上的人声鼎沸;每周体育课上我和另一个同学打羽毛球打到胳膊第二天抬不起来;还有冒着大雪的早晨去校外买那家特香的烧饼;那个大叔的书摊和无数个被我“荒废”的年少的日子……
我想起它们就像是看见了死去的亲人在记忆里徘徊,像春天的燕子迟迟不来,桃花迟迟不开。直白的说,想起它们我就莫名的难过,我不知道难过什么,如同我不知道父亲将我从学校带走的那天,我躲在他的身后哭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也叫“我”的人,这个人,终于读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的书,但再也不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