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慎王:破晓之人(一·纳贡)

初秋的扑鹰水畔,寒风萧瑟。

几十个肃慎人在一名老者的带领下,迅速卸下木舟上的货物,整齐的摞在岸边,堆成五座“小山”。这是速末、白山、伯咄、号室、安车骨五个肃慎系部落献给夫余北方领主牛加的岁贡。

货品只有一种:貂皮。

看官不要小觑,这些貂皮乃是肃慎特产,在当时的北方可是稀罕物,中原人称之为“挹娄貂”。

为什么不是肃慎貂?

这就说来话长了,咱们简要叙述。

当时,肃慎还处在石器时代,内部分裂,部落之间互不统属,陆续被西边的邻居夫余国征服。夫余是匈奴别种,国中有大王,管辖王畿;四方由猪、马、牛、狗四个大加世袭管辖,哪方出现战事,辖区大加自去争斗,其余人等作壁上观。上述五个部落毗邻夫余北方,便成了领主牛加的附庸。肃慎人居于苦寒之地,若想生存,只能在地下挖掘住处,地位越显赫,挖掘的越深,这就形成了独特的穴屋。这也给了夫余人嘲讽的机会,称肃慎为“叶噜”,意为穴居人,称肃慎的貂皮为“叶噜貂”,带有明显的鄙夷色彩。夫余与辽东接壤,双方常有交易,最抢手的便是“叶噜貂”,因发音差矣,久而久之,传到中原便成了“挹娄貂”。

再讲回故事,肃慎人将貂皮整理妥当,就恭敬地退到一旁,等候夫余人的查验。此番出奇的顺利,夫余人没有寻机敲诈,而是将貂皮直接运走。

一阵凉风袭来,牛加的家臣裹紧了身上的貂裘,看着一众上身赤膊、涂满猪脂的肃慎人,轻蔑地说道:“每个部落选一个代表,随我进城!”

老者连连称是,转身选了三人,又冲一个矮个子青年吼道:“木尔哈齐!快来,去城栅觐见领主了!”

“呵啊!”青年应了一句,快步跑到身前。

此人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只有两鬓处编着细长发辫——典型的速末发式,宽大的脸盘上拧着一对浅眉,双目炯炯有神,眼里满是期待。

“上车!”家臣一边叫嚷,一边指向装着半车貂皮的马车,“坐在边上,别压坏了貂皮!”

两边语言不通,老者特地向木尔哈齐等人嘱咐一遍。五人小心翼翼地搭在马车上。一声鞭响,马车驶向城栅。其余人等仍旧守在水畔。

城栅,是一座圆形城池,为牛加等上层人的聚居区。上层人,在夫余称为豪民;普通人称为平民;当地土著濊貊人被称作下户,居住在城外的邑落里,定期缴纳赋税、服徭役。

进了城栅,家臣领着五人直奔牛加府邸。

门前侍卫说道:“领主正与大人议事。”

家臣点点头,回首对老者说道:“你等候在此处,待我进去禀报。”说罢,昂首走了进去。

厅堂内,领主牛加正与豪民商讨政事。家臣不敢插话,只能候在堂下等待时机。

牛加倚在主座,说道:“今日邀见诸位,实为一桩大事。昨夜王城传来口信:大王病势沉重,只怕时日无多了。多年来,我等为麻余小儿破费许多,正为今日之用!诸位说来,眼下如何筹措?”

言语间扫视众人,满脸得意神色。

巴努浑,城东邑落之主,拍着肚子应道:“简位居要死了?哈,天大的喜事!没啥说的,等他一咽气,我等随领主南下王城,就是用人肉堆,也要将麻余推上王位!”

此言既出,左右频频点头。

格勒苏,城南邑落之主,劝道:“大王无嫡子,庶子中最爱的便是阿初先。此子勇力过人,又是狗加女婿,真个斗将起来,难免两败俱伤、叫旁人讨了便宜。”

牛加挑起眉头,笑道:“不妨事,拿些财货贿赂马加,终归压他狗加一头!”

格勒苏近前一步,又道:“领主谋划甚是,我这还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辽东公孙氏……”

牛加拊掌大笑:“嗬,你若不言,我倒忘了此中厉害!公孙氏一言,可抵十万雄兵,有他应许,谁敢不从!”

巴努浑听罢,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久闻公孙氏贪得无厌,平日又与狗加交好,拉他入伙,要耗费多少牲畜?”

格勒苏笑道:“辽东富庶,非此间可比,些许牲畜,不足挂齿。唯有一物,方能动其心魄。”

“何物?”一众豪民齐声问道。

“叶噜貂。”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言语。

巴努浑嚷道:“叶噜每年进献的貂皮,自用尚且不足,怎好拿来贿赂。不妥,不妥!”

杜佛,城北邑落之主,见了这般情势,借机劝道:“扑鹰水畔的貂皮何止千万!叶噜人只爱铁器,若领主应允,貂皮自会源源不断……”

“不可!”怒喝声中,抢出一个老者,身披狐皮裘袍,在一众貂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叶噜素怀异心,今以石骨为镞,尚且叛乱不休,若得了铁器,岂不要闹翻了天?切不可因小失大!”

杜佛不喜,恨道:“无事生非!叶噜人的交易归叔库掌管,此人乃贪婪鼠辈,纵然得了铁器,也只会待价而沽,岂敢拿来反叛?”

老者大吼:“叶噜狼子野心,断不可交与铁器!”

杜佛瞟去一眼,问道:“罢了,岸兀斑,叶噜与野兽无异,毋需终日提防。依你高见,貂皮从何而来?”

岸兀斑应道:“加赋。”

杜佛冷笑道:“说得轻巧,去年方才加赋,今年又加,你这是逼着叶噜反叛呐!”

眼见牛加犹豫,巴努浑借势叫嚷:“岸兀斑包藏祸心,意欲扰乱亡人(夫余人自称亡人),望领主严饬,以儆效尤。”

岸兀斑嗔目大呼:“我心可鉴日月,大人切莫血口喷人!”

“就事论事,不可无端攻讦!”牛加打断争执,旋又问于格勒苏。

答道:“目下看来,加赋,似更稳妥……”

牛加再问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大厅内顿时吵作一团,有说加赋的,有说交换的,一时间好不热闹。

牛加正没奈何,瞧见了家臣,连忙止住喧嚷,唤其入内。

家臣禀报:速末、白山、伯咄、号室、安车骨五部贡赋清点完毕,来人正在府外候命。

“叶噜貂来矣……”牛加拿定主意,呼唤一行来见。

家臣得令而去。不一时,引着五人入内。

叩首已毕。

牛加问:“你等之中可有译者?”

老者应道:“小人识得上国语言,请以传译。”

牛加应允,说道:“一者,亡人欢迎诸部纳贡,愿我等世代和平。”

老者答道:“承蒙领主期盼,诸部亦怀此念。”

牛加又说:“再者,大王喜爱貂皮,特许你等今后逢春、秋各献一次。”

老者面露难色,苦笑道:“上国容禀,去年方才加赋,今年又加,叫我如何答复。”

牛加叱道:“你这老儿,想的恁多,只管传译便是!”

老者只得说与左右。四人听罢,面露愠色,只是不敢发作。

大厅内一时静寂。

牛加干咳一声,假意叹息:“亡人深知你等苦衷,奈何王命难违……”

“上国富庶如斯,奈何这般欺人!”木尔哈齐怒火中烧,当下起身叫嚷,打断了牛加话语。

众豪民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转头打量。

“他说什么?”牛加喝问老者,言语间满是惊诧。

老者语塞,不知如何答复。

岸兀斑精通肃慎语,高声嚷道:“他说领主欺人太甚!”

顿时人声鼎沸,众豪民要求处死木尔哈齐。

巴努浑上前啐了一口,捉刀叫骂:“竖子,此间乃是何地,岂容你等狂吠,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脖颈硬,还是亡人的刀头硬!”

木尔哈齐脸上强装镇定,脚下却一步步退缩。

老者见状,忙伏地求情:“领主见谅,小子初来上国,不识威严,他……他是越羽族长的胞弟,还望领主宽恕。”

杜佛听了,连忙阻拦巴努浑,暗地里摆手示意。岸兀斑双眼霍地一亮,立地要求诛杀。牛加面色阴沉,手握刀柄沉默不语。

格勒苏低声劝道:“越羽乃是速末大族,杀其宗亲无益,还请领主息怒,饶他这一回。”

牛加面色稍稍缓和,抬手喝问:“你叫什么?”

答道:“木尔哈齐……”

牛加怒道:“这名字绕口,听着就不成器。小子,仔细听来:你等叶噜,不过是一群蝼蚁,无论怎地喧嚣,也禁不住亡人脚掌。今日恰逢喜事,姑且饶你一遭,退去,往后莫要来了!”

言罢,叱退五人。

岸兀斑怅然若失,皱眉问:“叶噜如此冒犯,领主为何不杀?”

牛加不喜,怒道:“终日嚷着剿灭叶噜,真是这般,貂皮从何而来?”尔后起身,对众人说道:“今年的贡赋,先送给辽东,就当是赊欠你等,待叶噜明春纳贡时一并补足!”

众豪民虽有怨气,却不敢再言,当下各自离去。

再说木尔哈齐五人,跟随家臣赶到东门。

家臣驻足,昂首呵叱:“今日不施杀戮,全赖领主恩典,此事……你等可要心中有数!”

老者连连称是,又打怀中取出一颗赤玉,双手奉上,笑道:“感念大人帮衬,明春再来叨扰。”

家臣抓过赤玉,放在手中把玩一番,虽算不得上品,却也值得几顿酒肉,姑且揣入怀中,旋又指向木尔哈齐,怒道:“这等顽劣之徒,今后休得再来!”言毕,拂袖而去。

老者道声侥幸,回首数落木尔哈齐:“小子口无遮拦,方才几多凶险,真要折了性命,我如何向你酋长交代!”

木尔哈齐一边道谢,一边环顾,生怕来人捉拿。

“如今知道怕了。”老者冷笑一声,指着城栅上的一排木杆,问道:“上面挂着何物?”

四人抬首看去,见每根木杆下悬着一颗头颅,正在寒风中来回摇曳。

“人头!”木尔哈齐脱口而出。

老者又问:“谁人头颅?”

木尔哈齐摇首不言。

“所有大酋长的人头!”老者为之唏嘘,叹道:“数百年来,诸部屡屡结盟起兵,却均以失败终了!噫,每败一回,夫余人必斩联盟大酋长,将人头悬挂此处,用来震慑我等。这新近挂上的,便是大酋长秦蛟!”

木尔哈齐听罢,心下一阵酸楚,喟然长叹:“一众大酋长舍生起事,足以称作勇士,却遭亡贼(肃慎人对夫余人蔑称)这般亵渎。他日我若成事,必屠此城!”

老者点头赞叹:“好小子,倒是有些志气!怎奈胸无城府,难成大事……”

“住口,快滚!”守卫边骂边撵。

五人不敢耽搁,迈步赶奔扑鹰水畔。

数十人正在此处兜售猪脂、兽皮、赤玉,以求换些陶壶、陶罐,质地虽然低劣,运回部落却殊为走俏。眼见五人走来,众人一拥而上,你言我语地问个不停。其中三个乃是木尔哈齐好友:卑特赫、文册赫恩、伐狼古。

这三人可是大有来头。

话说速末部共有八个氏族,即越羽、厥稽、破奚、忽使来、窟突始、步步括利、步都赖、悦稽蒙八族。卑特赫,乃是步都赖族长的独子;文册赫恩为步步括利族长的胞弟;伐狼古则是窟突始族长的侄儿。

三人当下追问:城内是何形状、牛加怎地模样、豪民穿戴如何。

木尔哈齐也不答话,从卑特赫怀里夺来一个陶罐,回身赠予老者,尔后自顾自地上船躺下,嘴里念念有词:“亡贼欺人太甚,不屠城栅,我等终无宁日。”

文册赫恩笑道:“莫非牛加会使巫术,见得一面便着了疯魔?”

木尔哈齐恨道:“诚然,那厮臭嘴张合之间,便要我等进贡两遭。”

卑特赫跺脚怒骂:“猪崽子,这是要逼死我等!”

“此间不是说话处,快走!”老者招呼一声,引着众人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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