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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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深夜,在我半梦半醒之间,睡到迷糊的时候,我的耳边总是会响起“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声音一会远,一会近,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时间仿佛幽远缥缈,难以追寻踪迹,一时间又仿佛近在耳边,似乎触手可及。那声音令人心慌意乱,残存的理智在挣扎,发出信号,这是不该有的。那声音又令人心安,令人怀念,令人依依不舍。在意识的渐渐消散之中,那声音最终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呼吸的气息,可以闻到身上温热的腥气,我知道它回来了,我温暖沉醉。

我已年近四十,这个还时常在我梦中出现,给我带来温暖的生物,是一只灰白相间的狸花猫,尽管它已离开人世好多年了。这只猫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来到我的家,在我二十七八岁的时候离去,整整二十多年的陪伴,横跨整个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中年,几乎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陪伴了。

我的童年无比寂寞。我的老家在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宅子上,远离其它自然村。宅子三面被二三米宽的围沟围住,正前面是一个大水塘,只是在南北各有一条小土路与外界相连。在这个本来的就封闭的小宅子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只有我一个小孩,大人们早出晚归,终日劳作,也没空理我。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视,甚至都没有电的时光里,我常常一个人被关在院子里,静静地发呆,看天、看云、看蚂蚁,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

这样无聊的时光,在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被打破。当时我正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玩,邻居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快回去看看,你妈给你弄了一个好玩的东西。我连忙回家,好玩的东西对那时的我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呢?我迫不及待地飞奔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啊呜啊呜,微弱的叫声传来,我仔细寻找,发现一只灰白相间的小奶猫,大概巴掌大小,正蜷缩在土灶台的后面,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显得极为惊恐。

我惊喜万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招待这位家庭新成员才好。我看我妈在地上放了一个小盆,放了一些稀饭和菜,估计这是小猫的饭盆。我拿起饭盆递到小猫的面前,想让它赶紧吃一点。小猫却根本不吃,显得更加惊恐,尖利地叫起来,我吓得赶紧退后。怎么不吃呢?不吃饭肯定是不行的,不吃饭是要饿死的。是不是觉得稀饭不好吃呢?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我也不爱吃稀饭。我试图找一些更好吃的东西,却一无所获,那时的贫穷家庭,吃饭都是问题,更没有其它的零食。

忽然,我看到了房梁上吊着的一块腊肉,这是为过年准备的,平时根本舍不得吃,基本上算是家里最好吃的东西了。我拿起刀,割了一大块放到猫盆里,递了过去,它还是不吃。我想,是不是因为怕生呢,因为我也很怕生。于是我就把小猫的饭盆放到它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锁好厨房的门。我想,腊肉肯定是会吃的,肉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啊,谁也无法抵挡肉香的诱惑啊。小猫吃了肉之后,一定会很快长大的。

晚上,父母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竟然把珍贵的腊肉割了一大块给猫吃,气得大发雷霆,要不是我妈拦着,估计是少不了一顿打。我爸还威胁说,明天就把小猫扔了。我害怕极了,一直哭,一直哭到大半夜,父母以为是因为它们怪我,其实我是因为害怕小猫不吃东西饿肚子,更害怕小猫被我爸扔掉。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阳光明媚,我一睁眼就去看小猫。我爸并没有把小猫扔掉,而且小猫也开始吃饭了,我满心欢喜,激动又开心。父母都出去干活了,又到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光了,可是现在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现在院子里不仅是有我、有蚂蚁、有虫子、有天、有云,而且还有一只小猫,是一只真真正正的,完全不同于蚂蚁和虫子的动物。它有眼睛,有鼻子,还有柔软温柔的绒毛,它可以叫,还可以走,还可以吃饭,这多么的神奇啊。我感觉它和我是一样的,我多么开心啊,我有了一个真正的同伴,一个小伙伴,是完全不同于蚂蚁和虫子的小伙伴。

冬日的风难得地温柔,天上的云洁白慵懒,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那么地温暖,那么地舒适,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发觉世界竟然如此美好,时光竟然这样地有趣。

晒了一会太阳,我的担忧又来了。这么温暖的阳光,应该邀请我的小伙伴一起来共同分享,小猫躲在阴暗的灶台后面,多么寒冷啊,冻坏了怎么办,它还那么的小,我要保护它,我要拯救它。我走进厨房,我想把它喊出来。无论我怎么耐心地引导,细心地劝导,它就是不出来,拿食物诱惑也不出来。我想抱它出来,结果我还没走近,它就龇着牙,啊呜啊呜的叫着,似乎非常害怕,我也不敢再靠近。这可怎么办呢?天气这么冷,小猫躲着阴暗的角落里,会不会冻坏,会不会冻伤,它还那么小,怎么办?我要帮助它。

既然它不出来,我就在它身旁生一堆火吧,反正厨房里柴火、火柴都是齐全的。老式的农村土灶都是烧柴火的,灶台上是两口锅,灶台下是烧火的灶口,连着灶口的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低矮的围挡,里面堆着快到屋顶的干稻草,这就是我们做饭的柴火。说干就干,我拿一把干稻草放在灶口,用火柴点着,然后再把烧着的稻草拿到灶台后面,小猫躲在那里。可是干稻草不经烧,点着之后拿过去几乎就要灭了。我就一趟一趟的拿过去。正当我拿着点着的稻草给小猫取暖的时候,我听到似乎有大火焚烧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厨房底部的柴火堆已经着了,火苗正在迅猛的往上窜,我吓得要死,也来不及多想,拿起水瓢就从水缸里舀水,往柴火堆上泼。好在水缸里水多,火也刚刚起来,我匆忙泼了一通之后,火竟然被我破灭了。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然害怕,那可是满满一大堆的柴火,堆得就快挨着屋顶了,房子还都是茅草房,而且几家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真的烧了起来,我能不能出来暂且不说,这个小庄子估计是要烧没了,小猫估计也要葬身火海了。我知道这个事情实在是太严重的,我很害怕,我实在不敢想象父母知道之后会怎么对我,我也承受不了,这个事情太大了。没办法,我只能你硬着头皮撒谎,我把厨房里的草灰全部清理干净,烧过的稻草扔到屋后的围沟里,厨房认真清理干净,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夜晚父母回来,我妈在煤油灯下做饭,突然觉察出异常,问我,屋里着火了吗?我说,没有。不知道是油灯的灯火太暗,还是父母一天操劳之后,没有精力管我了,母亲竟然没有细问,这件事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后来,我也不敢再对小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了,每天只是偷偷地观察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猫慢慢长大,变得健壮起来,胆子也变大了。它早已不再小心地躲在厨房里了,整个院子都成了它的乐园。它会在院子里疯跑,会试图偷袭在院子里偶尔停留的麻雀,虽然总是以失败告终,它会追踪土墙边溜过得小老鼠,在老鼠洞边一动不动地埋伏,当然也总是一无所获;它还会在院子里的一颗梨树上磨爪子,也会爬到屋顶上懒洋洋的晒太阳。当然,更多的时候,它还是躺在我的怀里睡觉,它对我已经完全信任了,常常需要躺在我的怀里睡觉,不让躺就围着我喵喵地叫,仿佛我的怀里就是它的床。睡觉的时候,它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安详舒适,大人们都说,这是猫在念经。后来,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小猫只有在妈妈的身边,才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把我当成了妈妈。我抱着它也觉得安心满足,它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柔软,抱着它在院子里坐一天,我也不会觉得无聊。

小猫一天天长大,我也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我发现老屋的另一个房间里,多了一张小床。夜晚,父母告诉我,我已经长大了,要自己到另外一个屋里睡。我惊恐万分,我从小都是和父母睡在一起的,我从未想过要自己睡一间屋子。而且原来的老屋是土坯房子,不知道住了多少年,墙根大块的土都脱落了,我将要睡的那个屋子一直是储存粮食用的,现在还有一袋一袋的稻子堆在那里,里面潮湿阴暗,我曾在大白天见过老鼠在稻口袋上穿行,蟑螂虫子跳蚤更是随处可见。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农村各种民间鬼怪故事深入人心,什么鬼呀,妖怪啊,等等,这些故事在大人们绘声绘色的演绎下,已经深入了我的内心。我痛哭反抗,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可是无济于事,父母不为所动,它们做的决定我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夜晚来临,我走进我的小屋,昏暗的煤油灯闪着缥缈的光,在巨大的黑暗面前显得那么的微弱无助,我的小床就在阴暗的角落,那就是我将要去到的地方,我床的对面是一堆装稻子的口袋,一层一层垒起来,有一人多高,稻口袋的背面,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黑暗和未知。另外一个房间里,父母那边的房间已经没有声音,我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吹灭了油灯,钻进被窝后,赶紧把头蒙住,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变得安全。可是包裹起来也没有用,脑海里的妖魔鬼怪这个时候更加地活跃了起来,什么阎王地府,牛头马面,床底下花脸鬼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地在我窗前飘荡,我害怕极了,浑身战栗,小声哭泣。就在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一个东西从窗户钻进来,噗通一生跳到我的床前,我更加心惊肉跳,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了。一声“啊呜啊呜”的声音传来,是小猫,我心头一暖,喜极而泣,那些什么妖魔鬼怪顿时全都散去了,那一声“啊呜啊呜”把我又重新带回了安详温暖的人世间,那叫声如此地动听,如同天上的仙乐一样,消除了我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我是那么迫切的需要啊,那一刻,小猫简直就是我的救世主。   

小猫在窗前叫了一会之后,就跳上我的床头,用舌头舔了舔我的头发,然后卧在我的头边,呼噜呼噜地念着经。我伸手出去,把它抱进被窝里面,起初它不愿意,抱进去又要跑出来,后来我又抱了几次,小猫就不再跑出来了,就任我抱着,在我的胸口位置躺着睡了。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睡觉方式,这样的睡觉模式,竟然伴随我整个童年时期,少年时期乃至青年时期,长达十多年之久。我把小猫紧紧地抱在胸口,它就老实地躺在我的胸口,开始的时候,是呼噜呼噜地念经,一会就睡着了,就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和心跳了。我听着小猫的呼吸,感受着小猫的心跳,我感觉无比地温暖和安全,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不在害怕了,黑暗我也不怕了,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小猫,猫不是辟邪的吗,它能够保护我,我爱我的小猫。

就这样,每天等所有人都睡去,我就钻在被窝里等待。小猫就会从窗户里钻进来,跳到我的床上,我就把它抱进我的被窝里,抱着它睡觉。有时候,它还没有过来,我就已经睡着了,它过来之后,就会蹲在我的枕边,啊呜啊呜地叫一声,我在迷迷糊糊地时候,听到是它,就把它抱进去睡觉。有的时候,我睡着了,它的叫声也没能叫醒我,它就会用舌头舔我的头发,把我舔醒后,我再把它抱进被窝。后来连抱也不用抱了,我听到它过来了,我把被子漏一个小缝,它就头伸着钻了进来,钻到我的胸前,贴着我躺着睡起来。

小猫越来越大,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整个小庄子都是它的领地了。白天的时候,它会到门前的池塘边转悠,会到围沟边深深的杂草里捉虫,会爬到很高的树上试图抓鸟,也会跑到邻居的屋顶上漫步。夜晚的时候,更是不知道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回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常常是在半夜把我叫醒,有时还浑身湿漉漉的,想往我被窝里钻,我也不忍心拒绝,只能任它进来,用身体把它暖干。有时回来,嘴里一股难闻的腥气,不知道是吃了老鼠还是鱼什么东西,还是干了什么其它的坏事,我心里厌烦,也很担心它,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终于还是出事了。最北边一家邻居养的小鸡崽,夜里关在屋里,无缘无故消失了几只,邻居非常生气,小鸡崽是为了养大下蛋的,对于那时的农民而言,鸡蛋和鸡,既可以自己吃,改善生活,享受一顿难得的美味,也可以卖钱,补贴家用。鸡对于农民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财产,感觉比家里的小孩还要珍贵,谁要是弄死了农民的鸡,那就是极大的仇恨。而现在小鸡崽无故消失,只能是被什么东西吃了,是什么东西吃了呢,不知道,最大的嫌疑就是我家的猫。因为没有证据,邻居也不敢明说,虽然没有说,但肯定认定就是我家猫干的。之前邻居看到我家的猫还逗它玩玩,最近看到它,都是恶狠狠地盯着,一副欲除之而后快的样子。我们家里人也不说,可是心里也是很心虚,觉得八成就是这个死猫干的,不是它还能是谁。

就这样平静了几天之后,在一天夜里。邻居家的小鸡崽又少了几只,邻居大怒,在自己院里骂骂咧咧,说抓住是什么东西吃的,一定要当场打死。我在自己家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心惊肉跳。抬头再看小猫,正在屋檐下懒洋洋的躺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打盹,仿佛在说,昨天吃的太过瘾了,赶紧补补觉,今天夜里再干一场。我气的狠踢了它一脚,骂道不要再去了,人家要打死你,知不知道?小猫挨了一脚,似乎非常莫名其妙,呼噜呼噜几声后,又跑到院墙上打盹去了。夜里父母也在商量,不知道是不是小猫弄的,要不然送人算了。

后来听说,邻居从街上买了毒药,配上美味的诱饵,放在小鸡崽的窝边。诱饵据说是新鲜的猪肉加猪油炒制而成,肯定比小鸡崽美味,毒药是剧毒的三步倒,确保偷吃者有来无回。我听后无比心慌,一整天都在观察着小猫的动向,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它的身影。半下午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我抱着小猫,甚至能够想象出它被毒死的惨状,一定是身体僵硬,四肢伸直,两眼紧闭,嘴角流血,想到不久就要诀别,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怀里的小猫毫无差距,依然呼噜呼噜,安稳地睡着,看着可爱鲜活的小猫,想着即将死去的惨状。心里又是心疼难过,又是生气,简直是五味杂陈。心想,没出息的东西,你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吃人家的小鸡崽,你怎么不学好,你这样作恶,就要害死你自己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肯定是不知道,你这傻猫。

夜晚的时候,我早早地抱着猫睡了,我心想,今天夜里一定不让你出去。它开始还好,老老实实地在被窝睡觉,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觉身旁一空,它一咕噜从被窝钻了出去,已经跳到窗户上,准备出去了。我赶忙下床,轻声呼唤它,拿东西引诱它,想要它赶紧回来,可是,它仅仅回头看看,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我慢慢靠近它,想把它抱回来,可是它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一转身,轻巧地从窗户钻出去了。我赶紧追出门外,它已经跳到屋顶上了。我咪咪咪咪地呼唤着,恳请着,祈求着,想让它回来,可是它却对我的呼唤不屑一顾,置之不理,看了我一眼后,径直向邻居家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一轮明月高悬,月华如水,倾洒大地,深夜亮如白昼,院里的泥土,四周的大树都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我的猫在这温柔的月色中,在茅草的屋顶旋转跳跃,不一会就看不见踪迹了。我似乎已经认定了它此去必定一命呜呼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心底呼喊,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样才能拯救它,我不想让它死,可我也无可奈何,我能怎么办呢,我什么也不敢做。大地无言,天地一片静穆,我慢慢地跪倒在地上,我双手合十,诚心祈祷,希望上苍能够保佑,保佑我的猫不是偷鸡的恶贼,让我的猫不要去吃有毒的诱饵,我什么都愿意去做。默默地跪了一会,我只能起身回屋,要是被父母发现,我无法解释,它们更不能理解,在它们眼里,这就是一只可有可无的畜生而已。

  夜里小猫并没有回来睡觉,第二天醒来,我心急如焚,睁开眼就跑出去找猫,我一出门,就看见小猫在它常待的屋檐下,趴着打盹,我揪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我把它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喜悦的泪水充盈了眼眶。后来听人说,那天邻居的诱饵确实毒到了东西,是毒死了一只黄鼠狼,黄鼠狼在我们老家是灵异的代表,我们都叫它“黄大仙”,据说黄大仙会“上身”,能操纵人的心智,让人精神错乱、举止异常,可以借人的嘴说话,还能让人变穷或者让人变富。邻居毒死了“黄大仙”,吓得整天郁郁寡欢,听说两口子天天夜里抹着眼泪,给黄大仙烧黄纸送行,以求平安,再也不敢放毒药了。我当然顾不上管什么黄大仙了,我的猫是活着的,而且再也没有被毒死的危险了,我就无比开心知足了。从那之后,邻居的小鸡崽也没有再少了,邻居也没有更加倒霉,也没有更加穷,也没有更加富,日子一切如常,仿佛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在漫长而无聊的童年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姥姥家,姥姥家在另外的一个村子里,离我家大约四五里地,姥爷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姥姥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生活,其中,我妈是老大,我还有二姨、三姨和大舅都已经分别成家,只有小舅还和姥姥住在老房子里。当然因为我妈也是老大,去姥姥家,也是没有小孩,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但是换个环境,总是觉得新鲜有趣一些,所以我童年经常到姥姥家一呆就是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直到我父亲去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一个有微风吹拂的夏日的晚上,大舅从我家路过,吃过晚饭之后,大舅问我,要不要去姥姥家,大舅虽然已经成家分开,但是和姥姥住的很近,可以顺带把我送到姥姥家里,

我自然是非常高兴地答应。临走的时候,大舅看到了我的小猫,说这个猫不错,它自己家里面有很多的老鼠,不如让它一块带走,捉几天老鼠再送回来。我父母自然是没有意见,对于农村人来说,养猫也仅仅是因为能捉老鼠这个用处,如果没有这个用处,那就实在没有养的必要了,毕竟粮食是那么地紧缺和珍贵。大舅笑着问我同意不同意,我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决策,想着我也要一块过去,我也不想和小猫分开很久,就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趁着小猫不注意的时候,把它抓住,放在一个蛇皮口袋里面装着,然后提着就走了。小猫不知道发生了,一路都在惊恐的乱叫,用爪子和牙齿试图咬破袋子,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小猫的叫声自然是没人管它的,小猫只要一抓口袋或者咬口袋,大舅就会把口袋用力颠一颠,这样小猫在重力的作用下只能跌倒口袋的底部。我心疼不已,我后悔了,我不该让它带小猫走的,小猫什么也不知道,突然离开熟悉的环境,突然被人抓到口袋里,它该是多么的惊恐啊,其实应该说是从抓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后悔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它被抓时候的激烈反抗,也没有想到它这一路的惊恐和无助。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我的决策太草率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是我自己同意带小猫走的,并且我们已经走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也不能说不行,我反悔了,我不想让大舅把小猫带走了,我也不想走了,我们要回家,虽然这些都是我那个时候最想说的话。我没有办法,我不敢提出我的真实想法,我一直都是这样怯懦,一直都是这样无助,一直都在扮演者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夏季的太阳落山很晚,我们走的时候天还是大亮,当我们离开村子,走进大片绿色稻田组成的高地起伏的田野时,天已经变暗了。西沉的太阳已经失去了正午的热量,变得温柔绚丽,在地平线的边缘播撒着最后一丝丝金光,漫山遍野的苍翠的水稻叶尖都变成了金黄了,生机勃勃的田野变成了金色的世界,万物变得璀璨夺目,这是上天的恩赐,这是大地的荣光,一切宛如神迹。大舅拎着猫,大步流星地在大大小小的梯田之间穿行,我在后面跟着,一面看着路,小心自己不要掉进稻田,一面揪着心,担心着小猫的安危,我们都无心欣赏这习以为常的壮丽景观。一会太阳完全沉入地下,夜幕降临,天地顿时静穆,只有小猫的叫声依然凄厉,划破长空,飘散远去,让人既揪心又害怕。

好不容易到了大舅家,天已经完全黑了,大舅把小猫拿到了它储藏粮食的房间里,上百个蛇皮编织袋,装满晒干的稻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房间里,堆得快到房顶那么高,口袋打开,小猫嗖一下就钻到稻口袋缝隙里面,也不再叫唤了,再也不见了踪迹。我也不担心,反正在屋里,也没有什么危险,肯定比在袋子里舒服,至少不再那么的惊恐绝望。大舅拿来了一点剩饭,放在一个小碗里,放在稻口袋的角落里,然后我们就走了出来。大舅把我送到姥姥家,见到慈祥的姥姥,我真的非常的开心,姥姥非常的慈祥,非常的爱我,无论我犯什么错误,都只是温柔地教育我,从来不怪我,不像我爸妈,总是声色俱厉地批评我,让我惊恐又害怕。加上小舅年级不大,不爱学习,就爱玩,总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和它玩比我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有意思多了。夜晚,我和姥姥一起睡,睡觉的时我也有担心,不知道小猫在大舅家过得怎么样,不过我想,应该过得还可以吧,小猫应该是不怕黑的,小猫应该也是不怕老鼠的,在高高的稻口袋堆里,应该是安全舒适,十分的快乐吧,角落里还有准备好的食物,应该也饿不着,估计应该是过得不错。走了那么久的路,我是真的累了,不一会便就没有了意识,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去大舅家去看小猫,大舅家和姥姥家隔了一个小池塘,转个圈就到。去到的时候,大舅一家围着桌子正在吃早饭,小猫就在桌子下面,大舅和大妗一边吃饭一边把碗里的饭,挑一点放地上给小猫。我走过去一看,早上竟然吃的是鸡蛋炒米饭,大舅是村里的小学教师,生活条件比我家要好得多,在我家里吃炒米饭是从来不舍得加鸡蛋的。大妗还挑了一些碗里的鸡蛋扔给小猫吃,小猫也不害怕,就那样坦然安稳地吃着,吃得十分香甜,好像是就在自己家一样。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我很开心,小猫不再惊恐害怕,已经很适应这个新环境了,而且似乎比之前过得还好;我也很生气,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太没有骨气了,人家给点好吃的,就这样接受了吗,就这样忘了自己的家了吗,就这样忘了谁是你的主人,你是谁的猫了吗。大舅喊我一块吃饭,我说不吃,然后就跑回姥姥家了。一路上心里五味杂陈,暗自盘算着,过几天一定要把小猫带回家,到时候谁阻拦也没用,一定要坚决带它走。

整个白天,我都没有再去看它,我自己在姥姥家玩,就让它在大舅家里逍遥快活吧。夜晚的时候,我们和姥姥、小舅正在吃晚饭,大舅从门外走来,着急地说,小猫跑到稻田里,怎么也喊不回来了,让我赶紧去看看。我心里一紧,饭也不吃了,赶紧跟着大舅过去,姥姥也跟着我们一块过去,路上,姥姥问怎么让它跑出去了,大舅有点歉意地解释说,看着小猫也不怕生了,就没管它,谁知道晚上吃饭的时候,大门没有注意关,它一溜烟就跑出去了,看着像是跑到稻田里了。大舅的房子在小庄子的边缘,门口一块稻场,稻场的周围全是稻田,七八月的时候,水稻正是开花结穗的时候,已经是齐腰深了。想到小猫不知所踪,在这么陌生的环境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走路过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不停地流下来。在农村,哭是没有出息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嘛,而为了一个畜生而哭,是十分丢人的事情,会一直被人取笑的。我不敢出声,眼泪流下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偷偷地自己擦干。

很快到了大舅家门口,看着大妗已经走到秧田里了,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棍子,正努力在密不透风的秧苗之间寻找。夏季的秧田湿热无比,蚊虫乱飞,找了一会,没有任何收获,大妗也就只能上来。我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傻傻地站在秧田边,咪咪咪咪地叫着。野地里是蚊虫的天堂,巨大的长腿的花蚊子,如同战斗机群一样密密麻麻地向我扑来,平时被这种贪婪嗜血的生物,哪怕咬上一口,我的身上也要起一个又痛又痒鸡蛋大的包,此刻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所以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痒痛无比,我无暇顾及,只是默默流泪。大舅一直在劝我回去,任它们怎么劝说,我也死活不理,拉我我也不回,大舅已经失去了耐心,生气的说,别哭了,不就是个畜生吗,没了就没了,真没出息,然后就摇着头自己回到了屋里。是的,我就是这样的没出息,我就是这样的爱哭,甚至我还为了维护我的有出息的形象,我已经非常克制了。大舅的话击溃了我的防线,我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夜没有月亮,几颗残星稀稀落落地挂在天上,天像化不开的墨一样黝黑黝黑,那黑又重又浓,黑幕之下,是大片大片连绵的稻田,水稻安静肃穆,一副事不关己的幽游姿态,在凉爽夜风的吹拂下慵懒摆动。如果不是我凄厉的哭声,这该是多么祥和敬慕的景象啊!我哭了一会,耳边忽然传来若隐若现“啊呜啊呜”的声音,嘿,小猫回来了!我连忙止住哭声,轻声呼唤,不一会儿小猫浑身湿透地从稻田的泥水里走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了,赶紧把它抱回姥姥家,我对大舅已经不再信任,我必须要一直看着我的小猫。姥姥看到我十分心疼,我才知道,我全身都被蚊子咬肿了,脸上一个大包挨一个大包。夜晚我用一个鸡罩子把小猫罩在房间里,算是对它私自出逃的惩罚,而且我也很自责,我不该带它到这么陌生的地方,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带它回家。

第二天,我不顾姥姥舅舅的挽留,坚持一定要回家,它们都知道我是为了小猫,于是都笑我,爱哭鬼,没有出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有出息,什么是没有出息,我只知道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让它们很失望了,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我的前途一片黑暗。虽然姥姥一再挽留,但看我真的坚持要走,大舅还是把我送了回去。到家之后,大舅自然也要把我为了一只猫放声大哭的事迹,绘声绘色地给我爸妈讲述一遍,当然也不会忘了加上它们科学客观的评论,大男人哭哭啼啼,没有出息。我爸妈也当即表示非常遗憾,我真没用,对我非常失望。

我非常失落,觉得自己非常没用,也注定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了。但我爸妈仿佛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似乎说过就忘了,又继续投入到没日没夜的忙碌中去了。还需要过很多年,我才能理解,这只是大人之间寒暄,拿小孩开的玩笑而已,都是说说就过去了,并没有人当真,毕竟我那时才六七岁,能有什么出息和骨气呢。

  闭塞乡村的日子常年如一,寡淡如水,时光仿佛静止一般。但时光毕竟没有静止,时光也永远不会静止,我那时还没有领会这时光的残忍,毕竟那段时光总是不停地给我带来上天的馈赠。是的,我长大了,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四肢更加有力了,奔跑更加自如了,头脑也更加清醒了,日子的影像也更加清晰了。小猫也长得更大了,完全是一副成年猫的样子了,四肢有力,奔跑迅捷,常常“嗖”的一下蹿到树顶上,而我历经多年刻苦的练习,至今也没能学会爬树,这也可能是我没出息的另一个侧面印证。我清晰地记得,一天早上,我刚睡醒出门,就看见小猫在院子里的草堆里,在低着头啃咬什么东西,我走过去一看,好家伙,一只比手掌还要大的黑色老鼠,被小猫死死地咬在嘴里,老鼠的头已经被咬碎了,血腥的场面让我感觉害怕又恶心,同时我心里还是十分欣喜的,我的小猫真厉害,真有本事。还有另一个变化就是,我又要上学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因为我一年前,去村里的小学上过半天的课,村里的小学离我家很远,记得那天,我也是背着书包,跟着一个同村的,我叫叔的四年级学生一块,满怀欣喜地翻山越岭去到学校,是的,我们村几乎都是同一个家族的,而我的辈分极低,同龄人我几乎都要喊叔,还有一个小我几岁的,我叫爷。我叔把我送到了一年级的班里,老师安排我坐好,第一节课开始了,正当我聚精会神地想要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的时候,突然,前面同学的板凳倒了,刚好砸到了我的大脚趾,我痛得大哭了起来,一直哭了好几节课,老师同学都劝不好,后来老师只好叫我那个叔把我送回家。爸妈看我哭着回来,也就不再让我去了,人生第一次求学,无疾而终,真不是我爱哭,板凳砸脚趾是真的疼。

第二次求学还算顺利,因为离学校很远,我要早出晚归,中午还要跑很远回家吃饭。上学倒也快乐,只是我和小猫玩的时间变少了。下午放学后,我会搬两个长凳放在院子里,一个当做桌子,一个放倒当做凳子,就那样趴着写作业。不知道因为什么,只要我这样写作业,小猫总是要爬到我的腿上,让我抱着,赶都赶不走。坚持不让它上来,它就在你身边,啊呜啊呜地叫着,还用头用身体不停地蹭你。这样的桌子和凳子本来就很不舒服,怀里还抱着一只猫,就更加的难受了。尤其是我还不愿意委屈小猫,总是希望它在我腿上躺的更舒服一些,这样就需要两个胳膊架起来写字,常常作业写完,浑身酸痛,两个胳膊如同废了一样。邻居看到后,常常开玩笑说,你写字猫也在写字,以后把猫也教成大学生了,我只能笑笑。

上学确实给我打开了外界世界的大门,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爸妈、爷奶、姥姥、舅舅这些亲人,上学后还认识了村里更多的人,但基本上还都是一个家族的。在文化知识增加的同时,我的生理知识也有了进步,我知道了男人的,知道了女的,知道了男的不能和女的在一起,在一起就要生小孩。这些东西给我也造成了一些不小的困扰,一种恐惧总是萦绕在心头不能释怀,因为我知道,小猫是女的,我是男的,我天天和小猫睡在一起,万一要是生小孩了怎么办,那生下来的是小孩还是小猫呢?我焦虑不安,开始考虑不让小猫再到我的被窝里来睡,可是它又不肯,进不到我的被窝里就不走,一直在我头边坐着,嗷呜嗷呜地叫,叫完了歇一会,歇一会还继续叫,我也无奈,只能让它进来。不久之后,小猫怀孕了,我更加焦虑,甚至有一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见小猫生了一堆猫身人头怪物,我吓的大哭起来,在半夜惊醒,才发现是一个梦,浑身已经汗湿透了。我找不到破解之法,也不敢和别人说,只能独自担忧。好在不久之后,小猫顺利生下一窝健康的小小猫,我才心情释然,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是也隐约觉得我所担心的事应该未必会发生。

我们一家所住的房子是爷爷奶奶流下来的土坯房,应该是爸爸妈妈结婚之后,爷爷奶奶和二叔三叔又在附近盖了新房子,所以我们家的房子是最老最破的。土坯房就是把稻田里的泥土做成土砖,然后垒成房子的墙,房顶上用木头做房梁,房梁上在铺上茅草防雨。我们家的老房子,由于年久失修,一下雨屋顶上到处漏雨,每到下雨的时候,爸爸就要冒着风雨,不顾危险地到房顶上去堵漏雨的地方,而屋里面则是锅碗瓢盆全用上,哪里漏雨,就放上东西接着,常常是地上、床上到处放的都是接雨的用具。更为令人担忧的是,泥土垒出来的墙根,在多年风雨的侵蚀下,已经脱落大半,下窄上宽,还被老鼠打出了许多深不见底的洞,感觉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掉的危险,无数个夜晚,我抱着小猫,睡在土墙边上,心想,这墙要是突然倒了,我也就和小猫同归于尽吧。多年以后,我读到一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禁暗笑,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危墙呢,又有多少人知道立于危墙之下是什么感觉呢。如果你真正在危墙之下待过,不用圣人教你,你就会远离。

最终老房子还是不能支撑了,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房子后面墙壁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从里面能够伸出胳膊,整个房子随时都要倒塌的危险。记得那时正是深冬,北风呼啸,寒冷钻心刺骨。这个房子是真的不能再住了,无论再难,毕竟命还是重要的。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屋里的床、家具之类的所有东西,全都搬到了我二叔的院子里,然后很快就把老屋推倒了。就这样,不到半天的时间,这个我从来到人世就生活的地方,就变成了一片废墟了。老房子已经推倒,新房子还没开始盖,我被安排和爷爷奶奶睡一起,爸妈分别在二叔三叔家,家里的东西横七竖八地露天扔着,用白色的塑料薄膜蒙着,防止下雨淋湿,至于小猫,在这一连串的慌乱中,已经无暇管它了。

多年之后,回想这种无家可归的境地,总是感觉无限地悲凉酸楚。但是当时并不觉得,甚至还非常地兴奋高兴,毕竟小孩都是喜欢热闹和新鲜的。安顿之后,我去看已经推倒的老屋,原来朝夕相处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土墙断成两截,上半部已经倒在地上,摔成了碎泥块,根部还在倔强的耸立着,以显示着自己的坚强,原来我日日仰望的房顶也是七零八散,房梁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屋顶的茅草随风飘散,我试图去寻找我曾经睡觉的地方,只见它已经被一片断墙压住,已经看不见任何地面的痕迹,我突然想起,在那面墙的一个小洞里,还有一个我珍藏的玻璃球,现在估计也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声啊呜啊呜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出来,小猫从一块断墙覆盖的空隙里钻了出来,它怎么会在这里,记得拆房之前已经把它关到二叔家里去了,肯定又是偷跑出来了。小猫显得十分的惊恐,站在老房子的废墟上走来走去,啊呜啊呜地叫着,不是平时那种安稳平静地叫,而是那种满怀惊恐担忧的叫,对的,虽然叫声都是一样的,但是意思是完全不同的,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它是那么的惊恐,那么的担忧,那么地不知所措,它不停地在废墟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叫,一会闻闻这,一会看看那,那么焦虑,那么担忧,它跑过来,在我的腿上不停地蹭来蹭去,眼睛看着我,对着我疑问地叫。我俯下身子,轻轻起抚摸它的头,它的背,我试图安慰它,但感觉这种安慰也是徒劳,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它,没事的,我们都很好,我们没有人在废墟里面,一切都没有变,老房子没有,我们还会有新房子的。我甚至真的,抱着它的头,对着它的眼睛,用人类的语言一句一句认真的向它承诺过,一切都不会变的。但显然它并没有听懂,依然焦虑地在我脚边蹭来蹭去,看着我啊呜啊呜地叫,我想把它带走,我抱起它,想要把它带到爷爷家,刚走几步,它就从我怀里跳了出来,又回到废墟上面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叫着,那么担忧,那么焦虑。我再次想要把它抱走,可它已经不让我抱了,我喊它,它也不再过来了,天黑了,我只能离开。

幼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刺骨的严寒,甚至在我的记忆力,好像一到冬天我的身体就没有暖和过,衣服都是冰凉,被子也是冰凉的。夜里的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它们都已经睡着了,我却失眠了,我一直担心小猫怎么度过这腊月的寒夜,后来一想,它常常夜里在外面,肯定没有问题的。正在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外啊呜的一声,我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衣服都没穿就跑了出去,爷爷呵斥地问道,你干什么,我说边跑边回了一句,小猫过来了,我去抓猫,就跑了出去。我完全没有听见爷爷在背后喊我穿上衣服再去。跑出门一看,小猫就在门口,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去抓它,它又要跑,我只好跟着它跑。那晚月亮很亮,皎洁的月光慷慨挥洒,把天地照的如同白天一样,房屋、树木、稻草垛上面的白霜都看的一清二楚。小猫跑一段就停住,我就跟着跑,等我赶上,它又跑,就是那样一个寒冬腊月的深夜,在那个闭塞质朴的小村庄里,在刺骨的严寒之中,一个只穿了一件破秋衣和短裤的小孩,在跑跑停停地追着一只猫,真不知道,如果此时,有人醒来看到这样的情景,该做怎么样的感想,估计也要惊掉下巴,或者加工成更加诡异离奇的民间故事。终于,我还是追上了它,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带回爷爷家,再一次把它放到我的被窝里,放到我心口的位置,才安心睡去。第一天,小猫就没有那么惊恐了,老实呆在爷爷家了,而我却因为高烧三十九度,被乡村医生连打了一个星期的屁股针。

时光滚滚,往日缓慢的时光,渐渐变得飞逝起来,我长大了,离开家去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回家很少,回家的时间也多是被逼着学习,我事情很多,也没有精力在去和小猫玩。而且,我自觉地感觉到,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再天天抱着猫玩了,尤其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男子汉,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如果还要天天抱着猫玩,那就很幼稚的,也是很不合适的。事实证明,我这样想是对的,也是应该做的,也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我从来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因为自己当时幼稚的看法而感到幼稚,会因为当时理智的做法而感到遗憾,你看,人类就是这样的可笑。我习惯于它的存在,就像习惯于一个家庭的成员,我没有过于在意它的存在,因为我天生地认为它会一直存在。就像习惯于门前大梨树,就像习惯于周围的池塘,我以为那些就是永恒。我会有这样的认为,也不能怪我,因为从我记事起,小猫就是我家庭的成员。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临县的一个乡镇工作,成家,然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回老家更少了,每次回去也都是步履匆匆。偶尔回家看看小猫,小猫也不是原来的小猫了,已经变成一只老猫了,它一窝一窝不停地生小猫,整个身体仿佛要被它的孩子掏空一样瘦骨嶙峋,眼神也变得麻木茫然,似乎也并不太认识我了。我妈也常常抱怨,老猫不知怎么回事,天天偷吃东西,原来从来不这样啊。还有一年夏天,背上不知道因为什么,生了一个烂疮,不停地流脓,恶臭难闻,我们都以为它估计是活不成了,没想到等到秋天,烂疮又奇迹般的好了,甚至身上又重新长出了新毛,皮毛油亮,体重也增加了,简直是返老还童。看到老猫生活得非常好,我心里自然是非常开心,我还自己在网上查了一下一只猫最多能活多少年,网上都说猫能活十三到十五年,我想了一下,不对啊,虽然我记不清小猫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到我家里来的,但最多也就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到现在至少也是二十三、四年了啊,我的小猫真厉害,果然不同凡响。

我因为工作比较忙,小孩小的时候都是放在老家交给我爸妈照顾。一天晚上,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完小孩的情况之后,就说小猫死了。我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可事情真发生,还是心里一惊,我问是怎么死的。我妈说,我的小孩在屋里睡觉,小猫老是跑到床上去,围着小孩转,赶了几次了。昨天下午,我爸回到家里,看到小猫在床上舔小孩,吓得不得了,踢了它一脚,今天早上就发现它死在了厨房的角落里。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一会儿堵得难受,想哭却哭不出来,一会心里空空的,仿佛是被掏空了。我妈也是十分感慨,一直不停地说,一二十年了,活那么长,说死就死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我也会去想,如果没有我爸踢那一脚,小猫会不会就不会死,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爸也是为了保护我的孩子,从小陪伴我长大的小猫,最后却是这样的死去,我爸担心小猫会伤害我的孩子,这样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我知道,虽然我也不确信,但是我愿意相信,我的小猫一定是认出了那是我的孩子,它也许只是想看看它而已。

时至今日,我已离开老家许久,之前新盖的房子也无人居住变得荒芜。去年,爷爷病重,肺癌晚期,时日无多,我常常深夜凌晨赶到老家,站在荒芜的老屋院里,看着天上依然是朗月高照,那月朗星稀,那一草一木,和我幼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如今,月光下,草木中,那些人,那些物,早已是面目全非了,我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只看见我的猫在朗月之夜走来走去,这时的身体是轻盈的,月光是轻盈的,即便草间传来的声声虫鸣,也如此灵动、轻盈。脚下的土地在沉睡,远处的山野亦沉睡在一片朦胧之中,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荒野无人,即使有也是一些飘浮的灵魂,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我的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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