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烟草单位楼下的门口,一个脸色灰白的老头,坐在一个破旧的木板凳上,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吸着手里的烟。
天色逐渐暗淡,烟草大楼在残阳的笼罩下,蒙上了一层阴郁。大厅的角落里堆着一个废弃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墙壁上的涂料已经发霉脱落,大厅的窗户玻璃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除了挂在墙角爬行的蜘蛛,这个面色灰白的老头仿佛是被废弃般地扔在这。
他对此毫不在意,时不时地点燃一根烟,缓缓地吸上一口,抬起凄凉的眼,停留在街上人来人往的车流中。
这老头的名字叫吴二,今年65岁,从烟草退休后,就在这栋大楼中打更维持生计。在众多的父亲这个角色中,气质长相和吴二差不多的,是非常多。不过,像吴二这样对待儿子、孙子、孙女这般慷慨的,是否还有第二个,这却不知道。
吴二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说来也怪,自己当初跑了老婆,连自己的儿子,女儿的命运也像自己似的。儿子吴海,离婚后,就呆在家里再也没有出去找过工作,爷俩窝在父亲吴二60平米的回迁楼里,女儿离婚后也把女儿寄留在吴二这。
闲暇时光,吴二把烟草大楼后面的荒地开了个小园,种了萝卜、豆角、香菜……这是他的精神家园,隔三差五邻居从他这路过,吴二便会邀请他到园子里拔萝卜,摘刚下来的豆角,他说种的多,怕老架上。他还养了十几只鸡和大鹅,到年底把这些鸡、鹅卖了换钱,这样孙子、孙女又会多了几样玩具。
一个人晚年靠着退休的工资,和额外打工的收入,总会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他要供养着失业的儿子、还有孙子孙女一家人的生活。
这天傍晚,吴二坐在大楼门口,刚点燃一根烟,“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电话铃响了:爷爷,一会你回来给我带个鸡腿,还有一瓶可乐。姥爷,还有我的……是孙子、孙女甜美的声音。这些年,是这两个孩子让他的生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他总觉得,自己没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儿子也跟着受了不少罪。而如今,他老了,再也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了,可看着孙子、孙女儿,可爱的小脸,他灰白的脸上,总会泛起了一丝丝笑。但这一天这甜蜜的笑容,转瞬便消失了。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吴二接起电话:“大孙子,还要什么……啊……”他没有说完的话,被悬在空气里。嗓子也像被鱼刺卡住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电话里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旁边一个孩子可怜的声音:爸爸怎么了?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起来送我上学……
吴二的心里涌进一阵酸涩,他觉得这回真完了。
那天,吴二得知朋友儿子结婚的消息,一时间有些睡不着,很多年没见了。当初他们是一起从农村出来的,他选择在稳定的单位上班,这一上就是一辈子。李明阳呢,当初从家里借了钱,做生意,后来几经波折,人也发达了。想到去见这个兄弟,他很高兴,可是随后想想自己的境况,他觉得这些年过得真的没法和李明阳比,越想越觉得怂气。唉!人活着岂能尽如人意,他自言自语道。明天怎么去呢?坐客车?不行。坐出租车,也不行。要不干脆借昔日领导的车,靠着半辈子任劳任怨地为单位卖命,他会借给他。他想来想去脸上绽放出得意的神色,明天他要开着领导那辆黑色气派的奔驰,从烟草大楼门前呼啸而过,他要让这里的一草一木见证一下他的神气,最好能遇见几个朋友,这样正好载着他们兜兜风。
“老吴,来来……,干了!”李明阳端着酒杯敬老吴。
“真不能再喝了,得开车呢。”酒过三巡,他红着的瘦脸上挂满了笑容,心里想着开车回去可得当心,再说孙子孙女都还在家等着他哩。
“干脆一会玩完再走”李明阳提议,“正好醒醒酒。”
“下次吧,今天是咱儿子大喜的日子,等过些日子吧!”老吴握着李明阳的胳膊,拍了拍他后背,“咱哥俩好说,以后再聚!”
老吴和李明阳道别,心里琢磨着,喝了酒可不能开车,要是被交警堵到,可麻烦了,车又不是自己的!他打算去什么地方坐一会,待酒劲过了再走。出了酒店,老吴慢慢悠悠地度着步子,他想今天的表现应该不至于丢脸,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穿着前年买的打着铮亮的黑皮鞋,这鞋他只在重要场合穿过,在邻居家提前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裤,和蓝色格子衬衫,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把儿子抚养长大,他觉得该有的体面他得有,他这样想着,脚步自然也是悠闲自在起来,自己并不急着回去嘛,不知不觉已经离车很远,决定返回,他伸出右手,对着手吹了吹气,会不会酒气熏天?要是被查出来酒驾可不行,正好离市中心比较近,去逛逛吧,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品牌的的店面鳞次栉比,可比自己呆的小县城好多了,他感叹着。
路过一家玩具店,门口摆放着各种玩具,吴二停住脚步,手里抚摸着一个木质的小车,上面坐着用彩漆绘制的动画人物光头强,车的前面系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红绳,看起来特别精致。他小心地拉了拉前面的绳,坐在木头小车上的光头强立刻用手敲打前面的小鼓,是什么原理呢,真是奇特!吴二脑子里闪现着小孙子的胖虎的小手握在这红绳上,拽着小车在屋子里是跑来跑去,乐得咯咯笑的情景。就买它了吧。
“嘿,老吴,一起回去啊!”一只手从后面拍在老吴的肩膀上,是老张。
“我开车……来的,不着急。”老吴吱吱呜呜地说。
“那我可就坐你的顺风车了啊!”
“你敢做就行哈!”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笑着说“才喝了酒。”
“这都几点了!”老张调侃着。
他看了一眼表,说:“走吧!”两点了,脑子清醒了许多,吴二觉得自己得对自己和身边的人负责。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载着朋友开车,心里既紧张,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得意。
初秋的阳光把车内的座位洒得一片金黄,窗外的风唰唰地抚进来,把这两个老男人的短发吹得七零八乱。
音响里放着70年代流行的歌曲,两个人随着音乐哼着歌,时而聊着往事。
“砰!……”一声急刹车,吴二抬起磕在方向盘的头,晕头转向。
“我靠!”老张歪着脑袋,伸手摸向自己的头,低头看向满是鲜血的手,惊喊道。
一个摩托车已滑倒在街道上,旁边的男子躺在一片血泊中。
两个人踉踉跄跄,从车上爬下来。
“怎么办?”老张楞楞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说。
“救护车……”吴二声音颤抖,两只手不知道该按哪,勉强播出了“120”。
“怎么样,大夫?”吴二跟在医生的后面,焦急地问道。
“病人脑组织受损严重,恐怕……”医师叹了口气说,“恐怕以后很难下地行走。”
吴二蹲在烟草大楼下,直直地盯着手中的房照本,轻轻扶了扶封面上的字。缓缓放进已经有些泛白的黑色皮包里。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着。“病人的医药费该交了。”这句话始终在他脑子里回旋。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电话铃响“姥爷,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天气逐渐暗淡,夕阳打在烟草大楼的一面墙上,那件木质的动画光头强从包里滑到地上,吴二伸手去捡滚落在阳光与阴影边缘,给孙子买的玩具。他想,答园子里养的十几只鸡和大鹅,也许不用等到年底再卖了,院子里的摩托车也……
吴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掐灭手中的烟头,拿起电话,故作平静地说:“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