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忆了,彻底遗忘了我妻子余曼柔,唯一日日夜夜惦念的人,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许冰清。
从那时起,我内心坚定着一个信念,我要离婚,和许冰清在一起。不管余曼柔怎么努力,用尽一切方式来挽留我,我都没有动摇一分。
后来,我总算离开了余曼柔,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丝得偿所愿的欣喜。
1
我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回到这个家,这个我和余曼柔曾经的家。
里面所有的摆设和我们离婚时一样,如果硬要说区别,大约就是我们两人都不在这里居住了,我是因为再婚,而她是因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我没有请保洁,每隔一段时间会亲自过来打扫,余曼柔的那些木雕我没有扔掉,那些被她精心雕刻过的小动物摆满了书房,我拿棉布一一擦试。
许冰清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她没有这个家的钥匙,拿着背包在大门上“哐哐”一顿乱砸。
这种戏码已经上演过多次,我感觉已经麻木。
许冰清喝了酒,摇摇晃晃地将背包甩到肩上,靠着门框,笑呵呵地对我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她的手掌朝我推来,我没有躲开,任她把我推进房来。
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仰着头呵呵地傻笑,说:“这里跟原来一样。”
我没应声,站在门前看她,她仍是笑眯眯的:“阿远,你今晚上打算在这里住吗?”
我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她,过去牵她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她不动,站在那里盯着我,讽刺地说道:“然后呢?你再回来吗?”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睑,她忽然便把我的手甩开了,带着哭腔说道:“周君远,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今天是我和许冰清的结婚两周年纪念日,而现在我们站在我和前妻曾经的家里争吵,我知道这很不应该,可是:“冰清,今天也是她的忌日。”
我的前妻余曼柔在我和许冰清结婚的那一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注定了我与许冰清的结婚纪念日不会是平静的,更不会是愉快的。
许冰清冷笑:“所以她的忌日比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还要重要吗?”
这仿佛就像在问她与余曼柔两个人谁更重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拿她和余曼柔比。
“是我对不起她。”
许冰清大笑,笑得身体乱颤,她弯着腰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说:“真是可笑,人死了,你却在这里自责起来,阿远,你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和她离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陪着她把我脑海中曾经缺失的关于她的那一块记忆找回来,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那一场车祸导致我部分记忆丧失,我把关于她所有的记忆从脑海中删除,唯一记得的爱人便是我青梅竹马的许冰清。
我不记得和余曼柔的相识、相恋,更不记得曾经和她结过婚,我冷漠地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一年,我甚至不愿意配合她的治疗,眼睁睁地看着她因失望而提出离婚。
那时我从未想过她会自杀,更没有想过她会因为我而自杀。
更可笑的是,直到她出事的一年以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
2
那天我和许冰清去参加一个聚会,里面邀请的都是些很熟悉的朋友,大家围在桌前一边说话一边吃东西。
这个下午本身应该是轻松而又舒适的,直到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把话题引到了我们曾经的房子上。
她说:“你们那套房子卖了吧?”话是对我和许冰清说的。
我愣了下,因为我没有想过要卖哪套房子。
在许冰清的要求下,我们婚后从原来的那套房子里搬出来,搬到了郊外的一套别墅里来,她给我的理由是想住得舒适一点。
我开始的时候是犹豫的,直到她搂着我的脖子撒娇说道:“我不想住在你们一起住过的地方。”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她便揪住我的鼻子,凶巴巴地说道:“你不会舍不得她吧?”
应该不是舍不得,只是对她有一些愧疚,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没答她的话,只是笑了笑说:“你要想搬就搬吧。”
于是在婚后的第二个月,我们从那里搬了出来,从此那套房子也就一直空置起来,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卖掉。
我去看许冰清,发现她的目光正好投来,但很快便又转开,然后不自然地朝着说话的女人说道:“还没有。”
那女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夫妻二人的神色,接着说道:“还是快点卖掉得好,想想有个过世的人曾在那里住过就觉得蛮恐怖的。”
起先我并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她身边的人倒是反应比她快一些,频频使眼色给她。
可这人神经大条,完全没有看到别人的眼色,扭曲着面孔说道:“而且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我们吃蛋糕吧!”
许冰清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我到这时才把他们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慢半拍地朝许冰清看过去,但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在许冰清张罗着切蛋糕的时候,气氛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这热闹的气氛很快把我心里的疑惑打散了。
即便那个多嘴的女人用奇怪的眼神多看了我两眼,我也只是以为是许冰清背着我有意将旧房卖掉。
我甚至在回去的时候还特意问了她一句,我说:“你想把那套房子卖掉?”
许冰清看了我一眼,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这个眼神让我的心忽然一跳,我说:“怎么了?”
许冰清吸了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是在心里打过多次腹稿,她语气极为平静。她说:“余曼柔死了。”
我几乎是本能地踩下了刹车,汽车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声响,突然的刹车让身体颠簸,但此时我没有心情管这些,转头问她:“你说什么?”
许冰清还是一惯的冷静,她眼神漠然地盯着我,用冷漠的声音对我说:“一年前,我们结婚的那天,她开车撞向一座大山。”
我好久没有作声,只是呆板地看着她,那一刻脑袋里是空的,好像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又好像听懂了。
我听到许冰清在叫我,她说:“阿远,你没事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把汽车重新启动,但是想不起该怎么操作。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重复着许冰清的那句话,他说“余曼柔死了,余曼柔死了”……
我一直以为这是幻听,到了最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幻听,那些重复的话是从我的嘴里发出来的。
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样便能把这话传递到我的脑海里,最后,终于传进脑海,我第一句话却是转头问许冰清。
“你说余曼柔死了?”
她没有回应我,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那句话的意思,她说余曼柔死了,我的前妻余曼柔,在我和许冰清结婚的时候自杀了。
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我们已经离婚,我们没有孩子,我们早已是陌生人,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许冰清为什么那么看着我,好像我会伤心、会难过似的,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为她伤心呢?
我虽然和她结婚三年,可我早把那三年的时光忘记了,我脑海里余下的全是她那满含悲伤的目光,即便是笑容都是苦涩的,还有她那因为愁苦而变得弱不经风的身体……
我会为她难过吗?她值得我为她难过吗?
当然是不值得的,我又不爱她……
许冰清说:“需不需要我来开车?”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好像我会因为余曼柔的死连车都开不了了,她以为余曼柔在我这里很重要吗?真是可笑。
我摇了摇头,我甚至对她笑了笑,我说:“不用。”
然而当我准备启动车子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不能启动,连续几次之后我终于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方向盘上,车子因为我的举动晃了晃。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可是手并不疼,反而是我的心脏,那里好像破了一个窟窿,里面像灌了风似的,吹得我好疼。
我用拳头在心口上砸了砸,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让我疼得直不起腰来。
到这一刻,我终于承认,余曼柔她在我心里并不是无足轻重。
我捂着心口,我知道我不能再开车,我不再勉强自己。我说:“冰清,你来开车。”
交换位置的时候的,我在车前摔了一跤,那一跤并不严重,可许冰清却吓坏了,她扶我起来,拿起我手腕,上面的皮磨破了一点,她心疼地说道:“疼不疼?”
疼吗?当然是疼的,可是这算什么呢,这和一场车祸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只是摔了一跤,只是磨破了一层皮,而她,她余曼柔,是把自己撞死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难受,那种细微的像虫咬的感觉向我全身扩散着。
我自问,余曼柔在我这里重要吗?我不知道,我从前觉得对她是可怜、是愧疚,绝没有想过对她有爱,直到此时,我理智上依然不认为对她有爱。
我想不出原因,我只能说,此时潜意识里的那个曾经爱着余曼柔的周君远占据了我的身体,他控制着我心脏,让我那么疼。
是什么一种感觉呢?
就好像自己封存在角落里的一件东西,你觉得它并不重要,可是某一天突然被人告知它摔坏了,不止坏了,你甚至连看它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它在老早以前,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人扔掉了。
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你对它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在乎。
也是到那一天我才明白,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老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为什么发过去的信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为什么唯一次接通电话还是她朋友接听的。
我到现在依然记得她朋友当时的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她说:“周君远,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
现在想来,她这冰冷的语气里应该是带着恨的,但那时我以为是因为我结婚,她不想再与我联络,才让朋友替她接这一通电话把我打发了。
我想过她可能有了新的生活,想过她恨我入骨,却从未想过她会因为我而自杀。
那天晚上,我给余曼柔的朋友拨电话,开始仍然是不肯接,几通之后她终于接起来,语气不善,问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总归是不正常的,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她自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许久才说道:“她不让,她留了遗嘱,不让告诉任何人,除了警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那么许冰清从哪里知道的呢?自然是从那个多嘴的女人那里听来的,至于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那就要问问她那个在警局里做事的亲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想这些事情,大约是因为本能地想回避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便寻了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想。
我从她朋友那里得来了两件她留下的东西,一件是木雕的男女娃娃,一件是她曾经用的手机。
她说:“这是你们两人共同雕刻的,这个手机……里面有一些你们的视频、照片。”
我把那个五六十公分的木雕带到我和余曼柔曾经的家里,把它放在那些小动物的中间,至于手机,我没有打开,我把它和那两个娃娃一起留在了那里。
我还有家,我还有许冰清,我不能让自己一直沉浸悲伤里,我告诉自己我只能伤心那一晚。
我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直到某一天,那个手机里突然出现一条生日提醒。
那天是我生日的前一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到曾经的住处去看看。
那个时候其实已经快要凌晨十二点,我在外应酬后请了代驾,设定好的路途行驶到一半,我问代驾是否可以更改路线,代驾说可以,于是他便带着我来到了那个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就在我像之前那样擦拭那些木雕的时候,放在工作台抽屉的手机突然发出几声阵动。
在我生日这天的零点,她做了一条提醒,上面备注了文字:老公阿远的生日,嗯,不能忘记呢。
很幼稚,很小孩子气的一句话,但我看着这一句话却久久没动弹,那个提醒的振动响了好久终于停下来。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快速翻到下一年,如我所料,下一年的同一天依然做着备注,上面的话与这次又不同:我要永远和我的阿远在一起,嘿嘿。
我又翻了一年,那里同样写了一句话:阿远,你又老了一岁呢,按计划,我们这一年该要小宝宝啦。
我疯了一样开始往后翻,下一年,下下一年……我发现每一年在我生日的那一天都做了提醒,翻到最后我的手已经酸了,而那时显示的日期,我们已经近百岁。
她在这里这样写:哈,这一年我97岁了,而阿远99岁,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不是都还在,我好怕阿远会先走……想来想去还是我先走吧。
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急雨般从我的眼框里落下来。
我想起余曼柔向我提出离婚的那个早晨。
那是她生日的第二天,我刚刚替许冰清摆平了一次交通事故,疲惫地赶回家里休息的时候,她平静而又淡然地叫住我,然后对我说:“周君远,我们离婚吧。”
那一刻我的脑子是空的,她在走进卧室前忽然又停下来,然后转身对我说:“周君远,你还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她放在桌上的生日蛋糕还没有动过,也是到那一刻我才想起,我是在给她过生日的途中离去的。
我始终没有向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她连我们九十多岁的生日都想好了,而我竟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对她说出来。
这一晚我翻遍她手机里所有的视频和照片,里面全是我们两人生活的点滴,我们一起爬山,一起健身,一起吃饭。
有一段视频是在一座大山的山顶上,风很大,吹得我们两人的头发乱飞,但在镜头里我们依然傻傻地笑着,她搂着我,伴着呼呼的风声问我:“阿远,你爱我吗?”
我笑着点头,她皱眉看我,摇着头说:“我不要你点头。”拖着长音像撒娇,那模样真是俏皮而又可爱。
我忍不住转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对着镜头说道:“我爱余曼柔。”
她马上咧着嘴笑出来,红通通的鼻尖,弯弯的眼睛,即便是在镜头里,她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镜头很快转向空旷的山谷,她欢快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她说:“大山,你听到了吗?周君远爱余曼柔!”
声音很大,带着一点回声,我的声音紧随而来,重复着她的那句话,我说:“是的,周君远爱余曼柔,永远爱余曼柔!”
声音久久回荡,伴着两人的欢笑声。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手机嚎啕大哭。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3
许冰清忍不受不了我长久地沉浸在回忆里,她忽然从客厅跑进书房,我几乎本能地跟上去,我心里似乎很明白她下一步动作是什么,但仍是晚了一步。
她手掌一挥,一把将柜子里的那对木雕娃娃扫在了地上。
她还要去碰旁边的木雕,我上前一把拉住她,我说:“许冰清,你做什么?”
声音很大,带着怒气,她大概从没有想到我会与她这样大声地说话,看着我微微愣了愣,然后她开始笑。
她的脸上明明还流着泪,唇角却挂着笑容,她说:“阿远,你不会又爱上她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意外,她说的是又爱上她,原来她也知道我曾经爱她,她也很清楚我曾经爱余曼柔,可是为什么我却忘记了呢?
我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我身边生生忍受了一年的折磨,让一个爱着我的女孩子看着我与别的女人恋爱、结婚。
而那时我与她在法律上还是夫妻关系。
那一年,她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我呢?
我对不起她,许冰清也对不起她。
面对我的沉默,许冰清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她摇头说道:“我不信。”
她抓住我的手臂说:“阿远,我不相信,我不信你会爱上一个死人。”
可是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出车祸忘记她的时候我不爱她,她活着在我身边的那一年我也不爱她,即便后来得知她死讯的时候我仍是不愿意承认爱她,可是在她死了两年后的今天,我向许冰清承认我爱上了余曼柔。
我不知道我爱的是手机视频里那个活泼可爱、乐观向上的余曼柔,还是那个悲伤沉默、时常坐在书房里做雕刻、躲在房间里默默哭泣的余曼柔。
我甚至并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我只知道,在想到她的笑的时候我会跟着笑,想到她的哭的时候我会难过,想到她不在这个世上的时候,遍布全身的疼痛会朝着我的心脏袭来。
我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许冰清的面容,我说:“冰清,对不起。”
4
许冰清离开了,愤怒地离开了,我躲在书房里小心将那件被她打破的木雕娃娃从地上拿起来。
娃娃的底部掉了下来,就在我准备将它修补回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断开的位置里藏着一张小卡片,小小的卡片上写满了字。
看着那些字,我忽然就笑了出来,上面写:这是我和阿远结婚后做的第一件东西,我要好好保存,将来给我们的孩子看看,看看他们的爸爸妈妈是多么恩爱。
我从来不知,原来这里面还会藏了这个东西,转头去看架子上那些各样的小动物,随手从上面拿下一件,沿着底部的缝隙切开,里面同样存放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那个人让我离开他,我不想,我舍不得,我恨他们,我希望他们不幸福。
后面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点,可想她当时写这句话时心里是有多不痛快,可是在下一行,她马上又换了一种语气,写:算了,还是让他们幸福吧,如果他不快乐,我一定会难过的。
现在读着这些话,心里真如刀割一般。
我没有勇气再去打开余下的那些,我靠坐在椅子里,任泪水从眼眶滑落。
那晚上我梦到余曼柔,梦里的她靠坐在窗台上,双眼盯着手机。窗外电闪雷鸣,而她的唇角却挂着笑容。我在客厅里叫她,她招一招手说:“阿远,你过来。”
梦里的我心情极为激动,我紧盯着她的脸颊,快步朝着她走过去,然而等我走近的时候,却看到她的脸上流着血泪,她哭着说:“阿远,你忘记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脸上的那两行血泪并没有吓到我,我只想过去安慰她,告诉她我想念她,告诉她我愿意和她重新开始,但是在这场梦里,我怎么也张不开口。
转眼间她又坐进一辆汽车,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看到她一双冰冷的眼睛,她说:“周君远,你背叛了我们的誓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在梦境之中我仿佛已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想上前阻止,但这毕竟只能是想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踩下油门,撞上眼前的那座大山。
这一次我终于喊出来。
“阿曼不要!”
我惊醒过来,发现外面在下雨,房里开了一盏小灯,许冰清站在窗前抽烟,她转过脸来看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样的生活不管是对许冰清还是对我,都没有好处。
我说:“冰清,我们离婚吧。”
她仿佛一点也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悲伤地看着我,过了有一分钟的时间,她摇头说:“我不会离婚的。”
她的眼睛里落下泪来,怔怔地看着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知道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
她走到床前,抓住我的手,近乎哀求地对我说:“阿远,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不想……”
她一向是个顶强势的人,很少有现在这个样子,面对她突然的示弱,我终究是不能无动于衷。
可是这一年我看了太多与余曼柔相关的东西,那些有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复苏,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在我这里已经不再是我失忆后的余曼柔。
我就像一个出轨的渣男,在出轨后才发现了前妻的好。
许冰清仍在恳求我,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抱着我的胳膊。
我突然就想起余曼柔手机里存着一段视频。
那是我们去高原旅游时拍的,余曼柔有些高原反应,她挽着我的胳膊,镜头里的她看起来病恹恹的,一点也没有精神,连笑起来都是有气无力,她说:“我好像病了,幸好有阿远在。”
提到我的时候,她弯了弯唇角,然后把我也框在镜头里面,我帮她拽脑袋上的帽子,皱眉说道:“还有力气拍照,我看你是反应还不厉害。”
她笑,脑袋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
戴着毛线帽的余曼柔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我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捏了捏,柔声说道:“回去再拍。”
余曼柔撒娇,我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她满足地叹息,仰头弯着唇角对我说:“阿远,我真不知道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
许冰清说:“阿远,我不能没有你……”
我回过神来,许冰清满脸的泪水。
那一刻我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余曼柔,余曼柔在恳求我,我的心突然就软了,我说不出狠话,我闭上眼睛,任她靠在我的脑膛。
5
我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许冰清开始她繁忙而又光鲜的明星日常。
我们都在努力忘记关于余曼柔的那些事情,可我知道,那并不容易。
我有时候觉得许冰清和我在一起是很受委屈的,她长得好看,受人追棒,赚的也并不比我少多少,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但她喜欢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学时谈过一阵子恋爱。后来她进了娱乐圈,随着名气增大,在圈子里开始有绯闻。
有一段时间她和一个男明星闹得动静很大,我几次三番和她提过这件事,但她始终不放在心上,到最后我实在忍不受不了,与她提了分手。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与余曼柔相亲认识,并慢慢地爱上了她,当然,有关于她的这些都是余曼柔后来告诉我的。
我的脑海中有一些与她相识的片段,我想余曼柔说的是对的,我应该是在后面才慢慢爱上她的。
可是某一年的我因为车祸而失忆,我把关于余曼柔的所有记忆从脑海中删除,只记得我和许冰清因为一个男明星分了手,我对此耿耿于怀。
而许冰清,她早已后悔和我分手,我的失忆好像是专门为她而制造的,那时许冰清曾对我说过多次,她说老天是眷顾她的,在她因为与我分手而后悔的时候给她送了这样一件大礼。
现在想来,这对余曼柔太不公平。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非要和许冰清在一起,我违背伦理道德、罔顾法律规定得来的婚姻,在余曼柔的死亡面前突然变得一文不值。
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是因为爱许冰清,还是因为舍不得爱她的那段时光,才执意要和她一在起的。
6
春天的时候许冰清空出一段时间,好像为了修补我们的感情,她给我们制定了一个旅游计划,我们跑到南方的一个并不太出名的景区里去玩。
那里有大片的茶树,她穿上采茶的衣服,体验当地的采茶生活。
那几天我们相处得很好,我们像当地的夫妻一样白天一同下田、晚间一同回“家”,有几个瞬间,我真的觉得我是可以和许冰清白头到老的。
直到某一天中午,我在田间看到了那个和余曼柔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下着小雨,但在那样的环境下却是非常有情调的,至少女孩子是觉得有情调的。
我虽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想扫兴,打着伞陪着许冰清在田梗上散步。
我们的心情都还不错,许冰清甚至笑着说:“阿远,我们以后留在这里生活怎么样?”
她仰起头来看我,我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她很开心,那一刻的气氛很好,很适合接吻,许冰清搂住我,踮起脚尖,就在我们的唇快要碰到一起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阿宇”。
那个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让我几乎本能地抬头看过去。
就在我们的左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手里抱着一个很小的女孩儿,一下下地向空中托举。
男的没有打伞,那小女孩倒是裹得挺严实,身上穿着一套透明的小雨衣,长得像个瓷娃娃,在他一次次的托举中,咧着嘴笑个不停。
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举着把伞站在他们的后面,眉头皱成一团,跺着脚说道:“杨宏浩,你能不能打把伞,这样会感冒的。”
被叫做杨宏浩的男人抱紧孩子,走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在她额头吻了吻,笑着说道:“哪有那么娇气?”说完拥着她朝前走去。
我震惊地看着那个女人的面孔,那是余曼柔的脸,是死去的余曼柔的脸。
我本能地朝他们奔过去,许冰清在后面叫我,我不想听,中间隔着几道茶树,枝桠刮拽着我的衣服,我也顾不得,此时此刻我只想走到她的跟前去。
“余曼柔!”我在后面叫道。
在等待回应的那几秒钟里,我听到我呼呼的喘气声,我害怕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害怕她不会回头,好在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她回转过脸来,然后眼神迷茫地看向我。
她身边的男人几乎是在转过身来的瞬间便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因为这个举动,我知道我没有看错,那个让我牵挂了许久的余曼柔,她没有死,只是看着那个男人的动作,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原来看着自己在乎的人站在别的异性身边是这样的感觉。
在这一刻,我仿佛体会到了余曼柔那一年里的感受,那种油煎似的痛苦,从心脏往四肢散发,让你站立都觉得困难。
在镇上的一间茶馆里,我和杨宏浩相对而坐,而余曼柔带着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子坐在门外的那辆高大的越野车里。
她对我并不好奇,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我了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我,总之她的目光并没有在我身上过多地停留。
杨宏浩只说了三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当初我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谁。
“她在医院里呆了半年,是我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去的,除了警察没人知道她还活着。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说完他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试图叫住他,他却猛地转回身来,目光狠戾地望向我。他说:“周君远,请你自重。”
从他的语气和话语里,我听出三层意思:
第一,余曼柔出事前我和她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我知道你是怎么辜负她的。第二,她已经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女人,如果你敢打扰她,我决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层的意思是,你已经没有资格再来找她,不管是因为你现在已婚的身份,还是因为曾经做过的那些伤害她的事情。
我没有再追上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坐进车里,从车窗里,我看到他低头与余曼柔说话,手掌扣着她的后脑将她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低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看起来那样粗狂的男人,对待她的时候竟也是这样温柔。
那一刻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好像很难受,但好像又有一点替她高兴。
难受的是,余曼柔她和我再没有关系,开心的是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这个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女孩子,如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尾声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梦到余曼柔,梦里的她穿了一身婚纱,她娇笑着站在我的跟前,我高兴地去握她的手,发现她在发抖,我笑着说:“阿曼,别怕。”
她朝我摇头,然后把手从我这里抽了出去,我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发现发抖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余曼柔。
我抬头看她,她笑着说:“周君远,我要结婚了。”
我反应迟钝地看着她,她却已经将脸转向一侧,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台下站着杨宏浩。
她瞧着他委屈地说道:“宏浩,你怎么现在才来?”
杨宏浩朝她招手,她便欢快地朝他奔了过去。
杨宏浩紧紧地将她揽进怀里,两人手牵着手从我跟前离开,白色的头纱在后面飞舞。
我着急在后面叫她,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我从梦中惊醒,心脏快速地跳动着,我伸手摸了下额头,竟抹到一手的汗水。
许冰清在旁边叫我,她说:“阿远,你怎么了?”
我没有作声,她起来打开了床头灯,看到我的脸色时,她大为吃惊,说:“你哪里不舒服?脸色好苍白。”
她伸手帮我擦汗,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茫然地看向她,我说:“冰清,我想起来了。”
这一天,我想起了与余曼柔相关的事情,从我们相识到结婚的所有点滴,我全部想了起来。
也是这一天,我和许冰清签署了离婚协议。
我很快便要恢复单身,但遗憾的是已经太晚了,余曼柔已经不可能再变成我的妻子,她甚至已经不想再认识我。
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她找到了一个爱她的男人。
那个男人像一条狼似地护在她的身边,生怕远处的我会伤害到她。
我隔着一条街远远地望着她,杨宏浩紧握着她的手从商店里走出来。
仿佛感知到我的目光,余曼柔转头要往我这边看,杨宏浩的反应极快,手掌扶着她的脸颊又给她转了回去,她哭笑不得,举起拳头在他的胸脯上打了两下。
我一路跟着他们从镇子的东头走到了西头,每一个小店余曼柔都会进去逛逛,杨宏浩几乎是形影不离。
到后来,连她身边的两个保姆都觉得厌烦了,带着孩子只肯站在门口玩耍等待,可这个高大的男人却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次。
也不是没有皱过,在看到街对面的我的时候皱过几次。
心痛吗?自然是心痛的,当她仰着头带着笑容和他说话的时候,当他低头亲吻她的时候,我的心就仿佛在洗衣机里绞过似的,疼得皱作一团。
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恩爱。
傍晚的时候,余曼柔终于发现了我,或者她老早就已经看到了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让杨宏浩为难。
他们一家准备离去,余曼柔最后一个上车,她扶着车门,一只脚本已经踩上了踏板,却又退了回来,她很自然地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
隔着一座小桥,桥上行人三两个,我在这头,她在那头,我们相互望着对方,她的唇角挂着一抹笑容,这个笑容让我的眼睛模糊。
那不过是三两秒的事情,可是于我,好像一个世纪那样长。
她说:“周君远,再见。”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而她已经踩着车踏板坐进了汽车里,车子缓缓朝着前方开去。
我看着那个渐渐模糊的影子,小声说:“余曼柔,对不起。”
可是这句道歉的话已经没有人听到,即便听到,她也已经不再需要。
这一年的夏天,我和许冰清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们在民政局门前分别。
许冰清从始至终没有说话,我想她是恨我的,我理解她,她本应恨我。
我是一个渣男,我辜负了两个女人。
完
作者: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