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离风和雨漫步星空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
“你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回乡下老家了,现在村委那边会联系人照顾他们。”
“那就好,谢谢你。”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想吃烧烤的厚豆干,上面撒了些辣椒面那种。”
“我会帮你安排的。”
说完,院长就从玻璃墙那头走了出去,留下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座特制病房里,唯有窗外沉沉的天空与他作陪。
黄绿时代。
十几年前,世界上进行了一场“不饱和”核战争。
地球文明没有被完全摧毁,但核冬天还是降临在了那些没有被核聚变直接摧毁的城市上空。
许多大官、富豪都选择前往格陵兰躲避辐射尘,这些挥金如土的权贵们将整个格陵兰岛封闭起来,不允许包括信风在内的任何玩意儿进入。因为媒体记者显然达不到到格陵兰避难的资格,所以也就没人报道格陵兰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其他世界是什么样子,所有人都是历历在目的:能够覆盖一整个城市的巨型机械“母蜘蛛”被发明出来,这种像蛛网一样的钢铁怪物被放置在城市建筑顶上,通过内在的智能加工仪器调制清洁液,随后喷洒在整个城市上空。那些清洁液在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并且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病态的黄绿色。
母蛛也承载了城市物流网的职能,早在风读大学时就普及了的无人物流技术被应用在这个面貌可怖的城市仪器上,通过配给清单向各家居民运送食品。
为了建造母蜘蛛,所有城市的体育馆、图书馆、博物馆乃至桥梁都被拆除,用以供给这座耗钢量无比巨大的怪物。因为缺乏维护,城市道路被杂草占据、覆盖乃至侵吞,随后被巡逻者用火焰喷射器烧成灰烬。
野生动植物遭到了最大程度的屠戮,任何靠近人居住区的野生动物都会被射杀,除了猪牛羊外,所有人都不得养殖任何动物。许多多年前就养在家中的猫狗,在这十几年间寿终正寝,主人们哭着目送它们的尸体被投入尸体运载车,泪水在防护镜里打转。
虽然经济、实用科技在这十几年间彻底停摆,但文学、艺术学和理论科学却突飞猛进。很多十几年前还从事着厨师、狗贩子、清洁工职业的人们,如今都成了家喻户晓的“网络作家”,他们很多怀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黄绿年代前的书籍受到了热捧。
在“不饱和核战争”开始前,风还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白领,做些自己都不认可的工作。业余时间他爱好写作,题材大多数神魔剑侠,故事大抵都是大冒险。
那个夏天傍晚,他在闷热的雨气中告别了雨,告别了自己全部青春。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跌跌撞撞,颠沛流离,做了无数份不满意的工作,遇见了无数个不满意的人,最后在家庭安排下,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
她是一位话很少的乡下姑娘,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她身上一点像雨的东西都没有。
风爱她是出于责任,她爱风则出于爱情。两人的生活平平淡淡,为了彼此能在这么一个凄凉的人世间有个依靠,他们都尽可能地容忍对方的脾气。直到风三十岁那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后,这样下去迟早会垮掉的婚姻才变得迷人起来。
孩子四岁时,被查出的先天性疾病击垮了三个家庭:风的家庭,风的父母的家庭,风的爱人的父母的家庭。就在他们焦头烂额地筹措到了治疗费用时,战争爆发了。
那之后,女儿的慢性病只有搁置下来,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毛病并不会在短期内致命 ,但却一定会导致终身残废。心情越来越疲惫慵懒,宅在家中的风竟然选择了放弃写作,转而开始研究雕塑。他花光了所有私房钱,购买了一整套工具和大量便宜而笨重的石头。在情势变得危重,配给制取代了网购经济时,这些大石头开始陪伴他的后半生。
他的妻子对此一窍不通也缺乏兴趣,更不愿意女儿去学这样一门又脏又累的手艺。
“随便吧,”风说:“反正都世界毁灭了。”于是他开始不怎么和妻儿说话,专注于自己毫无建树的雕刻。
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成灰黑色,然后又被除尘水染成了黄绿色。
很多人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下去,成为地球社会的常态。
可事情变化了,且不是向好的一方。
核辐射不仅带来疾病,让有些野生动物变成了畸形的怪物,也让某些本就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们的心理变得更堕落。近几年,越来越多新闻开始报道变异动物偷东西、入侵人类领地乃至伤人的新闻,也有越来越多古怪的恐怖组织开始游走在街头巷尾。
风被征召为一名社区保卫员,负责穿着防护服,拿着自动步枪,巡逻在绝无人烟的街道上,准备随时击毙那些入侵的野生动物、可能会变异的怪物和铤而走险的强盗小偷。
万幸的是,在他服役的前半年里,他只遇到了一只怀孕的野猫,在他仍在犹豫是否要伤害这只泪眼汪汪的生灵时,他的战友跺了一脚,惊跑了那位狸花母亲。
不幸的是,在后半年开始的第一天,一只长着两颗脑袋、备受辐射折磨的川西猎犬攻击了他,那只深红色的恶犬还咬断了风的小腿骨。
被送往医院后,医生发现他同时患上了高辐射暴露和狂犬病,以及一堆未来很久以后名字才会出现在书籍上的致命疾病。
这种状况被人们分为了“玛丽亚”和“阎王爷”两种,顾名思义,前者表示“你虽然得上了,但其实也没啥事,休息休息就好了”,后者表示“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很不凑巧的是,风遇到了后者。
风的家人被隔离起来,在验证了一个多月确保安全后,防控局把他们送回了乡下,和风的父母以及风的老丈人住在某个遥远而安全的山村中。这两个曾彼此看不太顺眼的家庭因为灾难被迫走到了一起。
过去,风一度想和现在的妻子离婚,为此他和家里大吵一架,可他的父母也说不出“还是两个人生活好点”以外的任何好处。
“你还有十个小时寿命。准确来说是十二个小时,但最后两小时你会被全面衰竭的内脏折磨得生不如死,按照第一百二十三号命令,我们会在你症状彻底恶化前对你实施安乐死。”
“但你是保卫队的战士,依照规定,你可以选择另一项,即不放弃生的权利。如果你这样选择,我们将继续全力救治你二十四个小时,如果时间结束你没有彻底康复,你就必须再做一次选择,当然,前提是你还没有丧失全部理智。”
风签了字,签在了安乐死一项,。
“我想说,我看过你写的小说,《神剑之王》,其实还很精彩,就是结局有点潦草了。”院长在出门前忍不住说道,他没说假话,他真的是风那本无人问津小说的忠实粉丝。
风哈哈一笑,说道:“那您能否批给我一台电脑,我把结局写完,就是讲主角最后没有被幽魂带走,而是留了下来,继续守卫人界的安宁。”
院长摆了摆手,哈哈一笑,走了出去。
墙上的时钟转着,风的病情也开始慢慢恶化起来,他眼前出现幻觉,呼吸变得愈来愈困难。等到了他应该被执行安乐死的一个小时前,他又拨通了院长的电话。
“哎,读者,我的烧烤豆干呢?”
“护士已经给你送去啦。”看起来院长又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得和生化奇兵没有两样的护士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铁盘,上面的确是一张撒了辣椒面,烤得起泡了的厚豆干。
那张豆干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思。
这是多年前,他上中学时,校门口那家用地沟油经营的餐馆的招牌菜。那股廉价而迷人的香气,仿佛把他拉回了十几年前的少年时光。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他突发奇想,连忙叫住了那位即将离开的护士,请她帮忙连接一下外线电话线,他想在这不怎么有意思的人生路途走到终点前,给雨去一个电话。
二、
“高中的时候我很中二你知道吧,我当时总在想,要是我明天就死了,我今天应该做什么?”
风用尽全力,用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躺在病床上,和那位茫茫多年前的高中同桌打电话。
“你会跟我表白吗?哈哈哈,我觉得你会的。”雨的声音变得成熟了许多,但那调子、语气,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个妹妹头小姑娘的样子。
风在电话那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也许我会抱着你,告诉你,希望你来生能来找我呢。”
“我知道你会的,你那会儿谁都不怕。 可是你也不会,你记得吗,有次你不小心碰了我的手,居然还一个劲地在那儿道歉哈哈哈。”
“真的吗,我可记不得啦。”
“真的,不过也因为那次,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儿。”雨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计划了攻击你的男朋友,我打算用弹弓打他,然后趁捂着眼睛喊痛时揍他肚子。”
“真的吗,会不会误伤我哦?”雨笑着回应道,她早就记不得那么多年前,她和她当时的爱侣走在学校外道路上,后面有个低头系鞋带的小子。
“那就取决于我的技术啦。”聊天陷入了僵局。风想起了那个被他幻想出来的人,云。
云,他的幻想,居然能够拯救迷途中的风。
雨比风聪明,这是大家都承认的,她远远比风懂得社交。随后,雨便开始问道:“当时你喜欢我哪里,是因为我那会儿的扮相看起来很嫩吗?”
“我都记不得啦,我就记得我们那个凶神恶煞的班主任把你安排到我旁边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的人生轨迹要大幅改变了。”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雨才继续说道:“可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好朋友,但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我。”
“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啦,你那天说你高中时对你好的人里没我的名字哎。”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这会儿他顽皮无赖的一面显现出来了。他想让电话那头的人对他保持一丁点愧疚。
雨连忙解释起来:“哪有,哪天哦,我记不得了。真的,你那会儿对我真的很好...”
“你对我也很好,我也是说真的。”风低声说道。
“你现在情况如何?”风想转移话题。
雨的语气变得无所谓起来:“还能怎样,大家都一样。我老公再会做菜,十几年吃,我也吃腻了。你呢, 上次看你动态,你说你去了街道保卫队。”
“是啊,是啊,至少可以在外面走走。”
风很不愿意就这么告诉雨,说他马上就要告别这一切了,他想拖一拖时间,就像那个星光照耀的夜晚,他把雨送到女生宿舍门口后,还依依不舍地东拉西扯一样。
“你难道后面就没有遇到让你更喜欢的人吗?”
“额,真没有,哈哈,她们哪里比得上你嘛。”风想装得轻松,他瞄了一眼墙壁上的电子钟,他的人生只剩很短一会儿了。
一股非常难受,一种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委屈涌上了风的喉咙。
“你哭啦?别哭嘛,你早就不是当时班上那个爱哭鬼了。你怎么了哦?”
雨的撒娇让风的心灵更加难以承受,他在那间冷色调的隔离病房里嚎啕大哭起来,他向雨倾诉了他多年来的思念和苦闷,以及即将离开人世的遗憾和不舍。
“我高中的时候很中二,天天对你写着不会寄出去的情书。每一封情书末尾,我都附上了一句话:希望我们来生能再相逢,那时候我可不愿意当路人甲了。”
风说完,还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电话线就被切断了。
“该出院回家啦。”护士走了进来,这次她的防护服上写着:“感谢你对街道保卫工作的付出。”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全副武装、拿着制服兵器、神色严厉的军人,看来他们都很害怕风体内的狂犬病毒会立刻发作。
“谢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如果有来生,我会给你们送锦旗。”风故作轻松地调侃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开始不灵敏了,对方没有笑。
他被带到了一个约有十米宽的大房间,诺大的屋子只有中间一个躺椅,一个电视机。
“在战后,人们迷信人死前要是看着当前的新闻,他的灵魂就会在生命消逝后醒来,问主持人:‘后来呢,我们打赢?’”护士介绍道,这是一种战争年代建立起来的美好迷信。
随后,在四个人的努力下,已经虚弱地连四肢都无法操控的风躺上了那张凳子,一个圆柱形的玻璃罩子降了下来,不久后,无痛的、致命的毒气会充满风最后的小房间。
“今日早间新闻,街道保护队提醒市民,任何时候都不要打开窗户,否则可能遭到辐射伤害。今早,居住在浮图关社区的一名男子早上醒来后以为自己还活在十几年前,竟随手扯开了窗户防护膜透气....”
风心里笑了起来,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宝?大多数人都相信,人死之前会回溯一遍自己的人生,可风没有,他真的在嘲笑那名没睡醒的市民。
他的一生真的很短,平淡无奇,喜欢上了某个陌生人,最后和另一个陌生人结婚。
没有建立事业,没有闯过大祸,没有留下光辉,也没有留下骂名。
头顶的仪器“滴”了一声,这是死神已经走到门口,按的门铃吧。
就此堕入虚空的黑暗......
随后,他眼前突然亮起一阵极度耀眼的闪光。这闪光显然具有现实意义上的杀伤性,风的眼睛立刻开始剧痛起来。但半秒钟后,那感觉就无影无踪了,这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体验到痛觉,随后他就看不到那闪光,看不到任何光明了。
隐约之间,他听到早间新闻被打断了,转而是一个事态严重的男声:“确认,我市附近有核爆。确认,我市附近有核爆..”
“横竖也是一个死字,”风想着:“就是不知道老婆娃儿他们......”
他的思想很快因为大脑的不再存在而结束了。
三、
随后,他在一片风雨中醒来。
“前方到站,牛角沱,有换乘三号线的乘客请在此下车。we are arriving at NiuJiatuo,change station at line Three...”
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风的脸庞。
面前站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年轻人,正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
屁股底下,金属材质的轨道列车隆隆地震动着。
窗外正下着太阳雨,这是华西地区九月的常态。
“滴——”
风被自己裤子荷包里的一阵震动惊到了,他连忙摸出来,却发现那是一个鲜红色的诺基亚X1手机,小小的显示屏上写着“中国移动祝您2012年元宵节快乐,退订回TD。”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件红灰色的校服,双腿夹着一个沉重的书包。
“我复活啦?”风心里一万个不可思议,但他更偏向于相信这是人精神死后短暂存留的一个梦境。
窗外的嘉陵江倒映着天上的云彩,太阳雨又把轻轨的车窗打得噼啪作响。
“这是,我的,家乡?”风跳了起来,摸着轻轨的窗户,把脸蛋儿贴了上去。在之前的时空里,这样的景色他有很久很久没看到过了。
他用手机给在上个时空早就辞世,未曾遭受黄绿时代苦难的奶奶打了个电话。
他们那一辈人没有经历黄绿时代,但也经历了二十世纪那些灾荒年成呀。
“到学校没有,到了你会不会桶铺盖?你要是不会,你喊你们寝室其他娃儿来帮下你哦。”电话那头慈祥的声音击穿了风心中的一切壁垒。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哽咽着说:“要得,我知道了。”
“喂,喂,孙儿啊,你书包底下有几个橙子,早点拿出来吃了,不然捂坏了哟。”
现在他确定,自己真的回到了2012年年初的时光。
依照着记忆,他在李子坝站下了车,这里会在五年后突然火了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梦,这个梦也太美好了。”风心里想着,挪着步子走向地铁站外的公交车站。
一辆接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满载穿着和他同样校服的孩子们。
“上车请拉好扶手,注意安全。”风上了车,摸出自己荷包里的公交卡,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地发抖。他强忍住这种奇异至极的感觉,在公交车的后排坐下,把下巴磕在了车窗窗沿上。
这一路公交车直通向风念的高中。
过去(或者说未来),那个生活在战后世界的风认为自己的人生在这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事实上,他跟绝大多数普普通通的中国孩子一样,完成学业,进入大学,期间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导致别人缺胳膊少腿。
但现在不一样了。
风深知自己过去的三十五岁生命绝非一个梦,他清楚地记得黄绿时代天空中的辐射尘埃,被变异恶犬攻击时的剧痛以及那个真实、凄惨的世界。
可他绝不知道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妈的,管他的,既然回来了,就要再次感受这个时光里的一切,”风心里下定决心说:“热核武器可不会给我第二次机会啦。”
但他忘了,任何突如其来的奇遇都伴随着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