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练字,临摹柳公权的柳体,横平竖直,每一笔都绷着劲儿,好像稍不规矩就会辜负了那张宣纸。后来写作文,学着大人的口吻,用些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成语,把"蔚蓝的天空"写成"苍穹",把"开心"说成"雀跃",以为这样才算得上文章。
现在倒好,反而要学着像孩子那样写字——不讲究笔锋,不追求章法,甚至允许错别字像野草一样从行间冒出来,才觉得有些烟火的自然和为人的灵气。写作也是,把"苍穹"重新变回"天空",把"雀跃"老老实实写成"高兴"。原来最难的从来不是复杂,而是简单。
前些天在公园长椅上啃一支甜筒,奶油顺着手指往下淌,我手忙脚乱去接,突然想起十岁时因为弄脏新衣服哭鼻子的自己。那时候多可笑啊,明明最该在乎甜筒的滋味,却忙着担心新衣服的污渍。如今反而能理直气壮地坐在阳光下舔手指,任奶油滴在牛仔裤上——这条裤子本来就是要洗的。
书店里总有个穿灰毛衣的老先生,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出现,用放大镜看书。咖啡厅角落常驻着创业的年轻人,他们谈融资时眼睛发亮,像极了当年在作文本上写"我的理想"的我们。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城市,人们聊天的时候还夹杂着没有语法的英文,语言不通,当手舞足蹈地交流着。我不必认识他们,但他们的存在让我觉得安心,仿佛世界的齿轮还在正常转动。
少年时那些被大人们嗤之以鼻的梦想,如今正以奇怪的方式兑现着。没成为作家,但确实在写字;没开咖啡店,但总在咖啡馆写作;正在环游世界,用眼睛去探索每个国家每座城市每条巷弄藏着的异域风情。有一天看见卖豆腐的摊主用毛笔写价目牌,那歪扭的字迹突然让我眼眶发热——原来我们兜兜转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继续着童年的临帖练习。
地铁通道里有弹吉他唱歌的人,我站着听完,往琴盒里放钱时硬币叮当响。他抬头笑,微笑里夹着阳光。我想起书法老师说的"藏锋",笔尖要收得不露痕迹。现在终于懂了,最好的生活原来也是这样,不必处处见笔锋,笨拙些反而真切。
我喜欢去海边看日落,看浪花,看船只。它们让我想起自己写了一半的小说,主角还在第三章徘徊。但有什么关系呢?故事自己会生长,就像江水终将入海,我们终将在某个时刻,与年少时临摹过的那个自己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