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一年的春暮夏初,麦穗黄胖,桑椹溢紫,各种动物沉醉在植物们蓬勃生长所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里。这时,桑壮叶肥,正是蚕到五龄飞速生长疯吃桑叶的时候,蚕农家植的桑树往往已经捋光了叶子,根本供应不了蚕儿们胃口大开日夜嚼食。秃枝上的叶芽像是知晓长大必会葬身蚕腹的下场似的,睡着了一样不肯长大。蚕儿们可等不得,要一气儿吃饱上山结茧子去。若是没得吃,停止生长慢慢消瘦下去,可能就要饿死了。
这时候,蚕农们会去外地采摘野桑,若是家里人手不够,便会花钱收购,以解燃眉之急。
这个时候是我欢欣鼓舞干劲十足的时候。我利用课余时间削尖了脑袋去寻法子赚钱。挖蒲公英,摸田螺蛳,采槐树种,我试过许多赚钱的路数。捋桑叶是一种很不错的赚钱路子,可却像昙花一现那么短促。我第一次采桑赚钱的经历简直让我不堪回首,若干年后回想起来我还会心疼当时的自己。
当年我十一二岁,在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村小店门口时,看见小店门旁竖着贴了张试卷大的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收购桑叶。我眯着的瞌睡眼睁得溜圆,将那几个黑苍蝇一样的毛笔字看了又看。我还看见大字的下面还有苍蝇屎似的小字,价格:五分钱一斤。地点:二小队社场。我心中狂喜,双手按着搭在腚后的书包飞跑起来,不让书包跳动起来像大巴掌似的扇着自己屁股。
我一路飞奔到了二小队社场上。社场已被村民瓜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垛,像巨大的蘑菇。我和小伙伴常常在蘑菇的迷宫里躲猫猫。
社场上有三间土坯屋,在集体时冬天是牛屋,夏秋收成是粮库。分田到户后便空下来了。我跑到牛屋门口果然看到一大堆桑叶摊在门口空场上。旁边有个陌生人正将桑叶向大麻袋里装。旁边停着的两台手扶拖拉机的车斗里也装满了桑叶。
我上前询问了那个人,确认了桑叶的价格后,一路飞跑回家,寻了块冷饼子一边吃着一边和我妈说我采桑叶去卖。我妈对我的勤工俭学一向支持,哪怕挣个几分一角的也可以贴贴喘儿,少向她哼唧几次铅笔橡皮。
村里的桑树多得很。粗壮的大桑树,树干双手合围抱不过来,树冠犹如巨大的绿伞撑开来遮天盖地。爬高上树采桑叶还是有危险的,摔下来可不值。
我只拣我可以扯得弯够得到的小桑树去采。
大路旁边和村民们家前屋后的桑叶显然已被人捷爪先捋了,只剩光秃秃的桑枝在无声控诉人类对它们的剥削。
我背了沉重的荆条筐顺着池塘边,土沟圩子溜,那些地方杂树林立,灌木丛生,其中一多半是野生桑树。我采野果掏鸟窝经常在这些地方蹓跶,对这些地儿特熟。
桑枝无刺,桑叶无毛,老叶墨绿,新叶黄绿,我采摘起来尽可放心大胆,肆无忌惮。我将草篓(荆条筐是我妈割牛草装草用的工具,我们习惯叫草篓子。)放在地上,踮脚一跳拽住桑条,将它弯来别去,长捋短折,将手所能及的桑叶剥个精光。
我一直是个懒孩子,在大人的使唤下干活从来只肯出三分力气。这个时候,我像变了一个人,干得特别卖力。一想到我在为自己干活,我的劳动果实将揣进自己兜里,我觉得激情满怀斗志昂扬。囫囵吞下的干饼子,给了我巨大的能量,我的四肢百骸充满力量,犹如一头饿兽,疯狂采摘。一会儿工夫便采了一大篓子桑叶。我像姐姐割草时运草那样,跳进可以让我蜷卧的荆条筐,装满桑叶的筐子,被我使劲一踩踏,满筐变成半篓,再次装满再次踩踏,将篓中桑叶踩紧实。
我背起一篓桑叶如背着一座沉郁郁的小山,一步一个脚印坚定而满足地走着,走到社场牛屋的桑叶收购点。我觉得采一篓桑叶简直不需要一堂课时间。
收桑叶的人将我的荆筐连同桑叶一起称过,我发现桑叶是最不打秤的东西,那么实哚哚一大筐居然十斤重都不到,我还以为有二三十斤重了能卖个块儿八角钱的。
我的一大篓桑叶卖了三毛钱。三毛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当年五分钱可以买一支铅笔,两分钱可以买一块皮擦。我心里为这么轻易便有这么好赚钱的营生而雀跃不已。零头我没得找,收桑叶的人说没钱找只好抹去,我也不介意了。
收桑叶的人说我的大草篓太沉,看我背得吃力,别被压伤了不长个儿。他们可以给个袋子让我去装桑叶,一袋子也抵得过一篓子。我欣然同意,说我想多拿几个袋子。因为我想一气儿采几袋子,赚多点钱。收桑叶的人说可以,一个袋子要两毛钱押金,给我两个袋子算三毛钱。听了他的话,我愣了一下,辛苦钱变成押金,我可不甘心。我想起来家里有好多化肥袋。我背了草篓子急匆匆回家去。这时候吃了早午饭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地上学了。
家人吃完饭了,已经各寻其事去了。我端了盖在锅里给我留的饭泡了菜汁狼吞虎咽,几口扒完了。我经常贪玩误饭点,我家人早习惯了。
我把小桌子挪到大橱边,再把小杌子放到桌上,爬上桌再爬上杌子将一捆折平卷好的化肥袋翻下来。做这事儿我轻车熟路,毫不觉得惊险。我妈补这捆袋子上被鼠咬坏的破洞熬了好几夜。说准备收麦子用。
我乘我妈在灶屋洗碗,抱着这捆袋把书包压在上面做贼一样溜出去。我准备乘中午时间放手大干,将这些袋子装满,我在心里算账,一袋桑叶可以卖三毛,两袋子六毛三袋子九毛……十袋子三块,我的乘法口诀学得很好,算这笔账不吃力,可我仍在心中算了一遍又一遍。
铅笔,铅笔刨,文具盒,蝴蝶发夹,带锁的笔记本,五香瓜子,香蕉冰棒,甚至是塑料凉鞋,新裙子都在我的脑海翻腾着,争先恐后地对我招着手。
刚刚我不过采了一小丛几棵小桑树,便整出一大筐桑叶。我完全不担心桑树资源缺乏。只要我胆子够大,不怕荆棘扎,不怕蛇虫咬,不怕鬼怪吓。土圩上,水沟边,河塘畔,野坟岗子上都是小桑林。这得感谢桑椹味美,鸟儿吞吃后到处播种,才有了今天这唾手可得的商机。我甚至展望了可喜的远景,一天三块,十天三十块,一个月可赚九十块,妈哟,我不用靠父母养活了,我可以赚钱养家了。
村小学的预备铃和上课铃被风吹入我的耳朵,我置若罔闻,缺半天课有什么关系,那个年代念书可没那么紧功,农忙时家长让请假,女孩生理期害羞请假,交不上学费班主任硬核让你请假,都是理所当然。
我钻进了南小河畔的野树林子开始了采桑大战。将书包放进化肥口袋,我把桑枝薅过来揣进袋里,左手攥住枝梢右手从梢向下抹,不费大力便剥光了一条桑枝。如果桑枝纤细,我便直接将枝条折下揣进袋里。
简直无法形容我干得有多么投入,除了桑叶一切都入不了我的眼。
我爱公桑树,爱到入骨,那叶子油绿肥大,手感浆汁饱满称起来定然十分压秤。
母桑树让我十分嫌憎,那青黄的,艳红的,紫红的,色彩缤纷驳杂的桑枣儿,闪耀着莹润的光芒,缀满树枝,缀弯桑条。可却不是我需要的。我先要使劲地摇晃桑枝将成熟的葚果摇落才能动手捋叶子,我这时的工作有些弄虚作假,那些青涩和红艳的桑葚被我挟裹在叶子里一起捋下,我想葚果可比桑叶压秤多了,我多捋一斤就可多卖一斤钱。隔壁二狗他爹卖粮还故意掺沙子呢,我掺点桑葚有甚过分的。
那饱含紫黑果汁的桑枣儿掉落地下,被我随意践踏。如果不是赶工采桑叶,我定会挑最肥润的桑葚采摘,大把大把地揉进嘴巴,品尝那甘甜滋味。这紫红发黑的桑枣儿啊,可是我可以大快朵颐的最好吃的水果。我乳臭未干,还趴在地上爬时,捡起掉在地上的桑枣儿塞进嘴巴后,我便对它一尝钟情上了瘾。每一年从桑树打花开始,桑花儿如一条条毛毛虫时,我便将其当作搪饥的点心,直吃到桑椹颜色由青变红变紫变黑,味道由苦变涩变酸再由酸变酸甜,再到甘甜。我从农历的三月吃到六月。在桑葚熟透之后,我也把自己吃成乌脸黑嘴的非洲人,连牙齿也乌黑。
我估摸着有桑葚垫补的这几个月我起码为家里省下自己一半的口粮来。
今天我却只嫌桑葚结得太多,长得太肥硕。夺了叶的营养让叶儿变得瘦弱,干瘪。好在小树林子里有的是桑树,我多是拣不结实的公树祸害。
我舍不得多花一秒钟时间来娇惯自己的口腹。心中火热的欲望让我完全忽略了嘴巴的功能,不吃,不说也不笑。把嘴唇抿成一条线,这是当我脑力和体力都全神贯注投入某件事时的表情,严肃紧张。
蛇莓果像熟透了的红樱桃滚落一地,逗引我去亲吻它们,我哪有工夫去理睬。
草丛里的茅草菌像朵朵小伞撑开着,捡回家就能炖煮一锅鲜汤,我忙都忙饱了,怎么会为它浪费精力。
蔓延到小河岸上的芦苇丛里有柴雀儿在叽咕儿叽咕儿地叫唤,搁从前我早跑过去拽弯了苇杆子去查看点数窝儿里有几颗雀卵或是几只雀雏。现在我对柴雀儿的引逗充耳不闻。
香得让人忍不住打喷嚏的野蔷薇也不能稍微分我的神,哪怕我扯桑条时扯起了蔷薇枝,扎了满手刺,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去细看自己的手,把小刺拔出来。。
小飞机般的大蚂蚱飞栖到我的胸脯上,我也不想低头多瞧它一眼。
我跳起来去拉拽桑枝时,专注到眼瞎,看不见挂在桑枝上长长的蛇衣和小碗似的野蜂窝。
我拽得野蜂窝悠悠荡荡,一群野蜂炸了窝一样飞出来。我对于野蜂蜇袭很有经验,立即蹲下身子将手缩进衣袖抱住头,任由野蜂们在我周围嗡嗡叫嚣盘旋。等不得野蜂飞散,我将化肥袋顶在头上找了根断树枝,将蜂窝捅掉。继续采我的桑叶。
谁也阻挡不了我采桑的决心和行动。
我要将一卷化肥袋都装满桑叶!
我每捋满一只化肥口袋,便剥下一根桑树皮系住袋口。将其背到平坦大路上的草垛边,我还扯下垛上麦草,将袋子盖好。我可不想自己辛苦忙活的成果被别人顺手牵羊顺了走。我还用芦苇插在上面做标记。免得我找不到它们。
学校里上课下课的铃声响了几遭,我的心情变得焦灼,我的桑叶口袋被我随意地扔在地上。我的战场从小河沿转移到黑土圩再转到荒坟岗,我终于采满了化肥口袋。我的桑叶口袋像一只只胖嘟嘟的肥猪躺在地上,等我去归置它们。
采桑叶并不费时,剥扎袋口的桑树皮和运袋子集中到一起却很费了不少时间。虽然袋子不沉,我也跑得像兔子一样飞快。
将三个地点桑叶集中到一起时,我却犯了难。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桑叶收购点离我的桑叶堆放点有一大段距离,我一次只能背一袋桑叶,多一点也拿不了。我的手上血泡累累,灼痛无比。手背可能让野蜂蜇了,肿得像发面馒头,已经麻木得不听大脑指挥了。我蚂蚁搬家般地疲于奔命怕是忙到天黑也完成不了任务。
我思来想去,决定搞辆车来将桑叶运过去。
家里的独轮手推车显然是不行的。这一堆有十来袋桑叶,手推车一次根本装不下,即使装上车,我也推不动。我平时推着空手推车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还翻车呢。我总不能回去叫我妈来帮我。她要晓得我不上学采桑叶去卖,肯定得扑噜我一顿,嘴里还要骂我:不想念了直接回家割草挑菜捧牛屁股去。关键是卖桑叶的钱还会被她没收。她会说:要用了来向我要。我白忙一场还受气,累死我也不能让她掺合。
我看着一地口袋,直挠头皮。
我忽然想到二大伯家的平板车。车架子有两米多长,放平了跟张床似的,别说运十来袋桑叶,就是运十来袋子粮食也不费力。
心里做好了打算,我的疲乏一扫而光。我飞跑去二大伯家借板车。二大伯是咱村里第一大好人。他家的板车半数人家都会经常去借用。
我去借板车时,二大伯正好在家。我说我爸让我来借板车。二大伯问我爸为啥不来,借板车干啥。我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我爸正忙着将囤里稻谷装袋子去加工大米。还有玉米,粉饲料的。
二大伯在口里咕哝:哪有这样为人处世的,净叫小孩子出来借东西。
二大伯从屋内将板车拉出来,交到我手上叮咛:两手拉好车把,拣平整路面慢些儿走,别尽性子耍,叫你爸用完早点送回来。我嘴里哎,哎响亮地答应着。拉着板车小心翼翼走出二大伯的视线,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板车真是个神奇玩意儿,木头车架子比棺材还沉,安上两个大皮轮子后跟驾了云似的,轻巧得能飞起来。
我拉着板车爬坡上坎一阵疾走。路上遇到村里人问我:二妮儿,咋不上学,拉板车干啥?我嘴里支吾:我爸要用。目不斜视脚步飞快。只在心中打鼓:别遇上我爸才好。
吉人天佑,我拉了板车一径到了我的桑叶堆边,将桑叶一袋袋搬上板车。桑叶袋就像一头头乖顺的大肥猪任我摆布,我让它们挨挨挤挤躺在一起。因为桑叶重量很轻,一板车十来袋桑叶还比不上一袋子化肥重。我拉起板车健步如飞,跟玩儿似的。
去社场的路上有一段很陡的坡路,我拉着板车经过时是有点艰辛的。我向坡上爬,车轮却向坡下滚。我前进一步,车子后退两步,不像是我在拉车,却像车子在拉我。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急出一身大汗仍是没能爬上坡顶。我正在束手无策时,一个生脸孔的大妈路过,帮了我一把力,将板车推过陡坡。
我拉着板车迎着夕阳来到了社场牛屋场院上。
搞什么鬼!牛屋的门已上了锁,门口空荡荡的。装桑叶的拖拉机不在了,收桑叶的人也不在了。地上散落零星的桑叶已经被太阳晒得发干卷起。
墙上贴的收桑叶的广告纸还剩一小条,被风吹得一掀一掀地动。
我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心中忽然勃发出一股大力,我大声叫喊起来:卖桑叶了!收桑叶人呢?卖桑叶了!来人哪!卖桑叶了!……我绕着牛屋转着圈子奔跑着,嘶喊着,泪流满面。回应我的是我自己的声音:卖桑叶了了了……
社场上苍黄枯朽的草垛像一个个年久失修的坟莹,荒凉寂寞。
太阳如一枚打破后的咸蛋黄随性流淌不可拾掇。
一个中年男人走近牛屋,大声叫我:二妮儿!我泪眼婆娑,看不清是谁。使劲儿用袖口抹去眼泪,才看清原来是二狗他爸。他不是我们本家人。我们平时当面叫他大叔,背过身叫他大狗叔。他属狗的,大名叫小狗子,全村人都顺他的名儿叫他儿子小二狗子。
大狗叔问我哭啥。我吸吸鼻子说没哭,眼里飞小虫子了,所以淌眼泪。我卖桑叶来着,可收桑叶的人不见了。
大狗叔笑起来说:你个痴妮子,收桑叶人三点钟不到就拔篷走人了,你瞎忙活啥?
啥?这就走啦?如此激情地投入变成白忙一场的现实我无法接受。我说:我找他们去!
大狗叔连连摇头说:你找得到?他们家离这百十里地。
天快黑了,快回去吧,你妈叫你回去吃晚饭去。小孩子家家的,不把心思放念书上,瞎折腾啥!
我看着一板车桑叶口袋,迟疑了一下,开始将桑叶口袋掀下板车。大狗叔拦住我叫:甭扔这里,这地儿可不是你扔垃圾的地方!我帮你把它们扔到河里去吧。
社场旁边就有一个池塘,我要去卸车。大狗叔不让我卸说这池塘的主人脾气大,不经同意向他塘里扔东西会被骂的,说不定还要闹上我家去。
大狗叔拉着板车还要向前走。我自从知道桑叶变不了钞票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支撑自己站直行走了,浑身的骨头散架一样,再也提溜不起来了。更兼手上的蜂蜇刺扎洋辣子辣,两手火烙样灼痛。我终于体会到痛不欲生是什么感觉了。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把灼痛的手掌按在泥地上,让冰凉的泥土分担些儿我的痛楚。
大狗叔拉着板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我远远望见他把板车拉到生产队分给他家的池塘边卸了车。他家的池塘里养着许多鱼,我们经过池塘时扔个土坷垃下水都会惊得鱼儿窜出水。
大狗叔真是一个好人。解决了我的大烦恼。他拉着板车过来交给我。我的手也疼,腿也软,根本拉不动板车了。大狗叔让我坐在板车上,他送我回去。我对大狗叔感激涕零,没卖成桑叶的懊恼稍稍减轻一点儿了。
大狗叔一边拉着板车一边和我讲话。问我卖桑叶这事瞒没瞒大人?我懒懒说:没!一听我的声音便知底气不足。
我们正在往我家去的路上走着,遇到了二大伯。二大伯抱怨说:二妮爸这人心真大,让娃子借车让娃子还,往后把家给娃子当算了。
我听着二大伯的牢骚搁平时肯定得代我爸说句把道歉话儿,可今儿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
大狗叔连声附合二大伯:当大人使了。妮儿拉着板车可怜见的,爬坡爬不上去,所以帮她拉一程。
我真心感谢大狗叔没有告诉二大伯我私自借板车拉桑叶的事儿。
二大伯拉走了板车,我告别了大狗叔两手揣兜,少气懒言地回了家。
我的采桑发财梦就这样轻易地破灭了。我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这桩事,提起来肯定也会遭到别人一顿笑话。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等手上的伤长好了后,我还是会想别的赚钱路子。
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找不到我的书包了。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后终于想起我的书包去哪儿了。
我立刻跑去大狗叔家的鱼塘。我希望那些化肥袋还像懒猪一样挤在池塘坡坎上酣眠。
可是我失望了,化肥袋已经半个不剩,那桑叶们有的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池塘浅滩上。有的三五成群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地漂荡,我躄近水边仔细瞅,每片浮起的桑叶下面都有鱼儿在怡游喋水。
我只能悻悻地空了两手上学去。对同桌陪着小心,和她合看一本书。写作业时我也装模作样地作出写的姿态用捡的铅笔头在捡的废纸上画画点点,提心吊胆时时防着老师看穿真相。
到下午放学回家时,我依然空手大摇地走着。当年教我们二年级的数学老师是一个热心的小姑娘,代课的。她回家时从我家门口路过。
她说今天批改我的数学作业发现错得一塌糊涂。她还问我昨天下午怎么没有上学。我不想撒谎也不能把实话告诉她。我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吭。数学老师见我情绪低落便认真打量我。见我居然没有书包。她问我:书包怎么不拿就回家了。每天布置的家庭作业难道要早上到教室做吗?并且热心地拉着我回教室去找。
我明明不想去的,可数学老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根本等不及我嗫嚅着拒绝,便拖得我脚不沾地地返回校园。
打扫过的教室很干净,别说书包,连张纸都找不到。数学老师既惊讶又生气。她问我书包究竟哪儿去了,是不是被别个同学拿走了。
我嘴巴张了几张,终究说不出口。数学老师拉过我的手大声安慰我:谁欺负你的,告诉我,我找他去!我使劲将自个手拽回来,像蚊子哼哼似的:没,没.....
数学老师发现我那浸透桑树浆汁黄褐肮脏的手上布满了划痕和几个干瘪桑椹似的血泡。大声惊叫起来:咋了,你手咋了?
我看见大惊小怪的数学老师的眼里起了雾。我撒谎说我帮我妈割菜籽了,刀磨手的。
数学老师牵了我的手去我家家访了,这是我念了十来年的书的唯一一次家访。
数学老师定然以为我在家里受了非人的虐待。她一路上问我,家里都有谁?你喜欢谁?爸妈让你天天干啥活……
嘴上说着话便到了我家。我妈正从田里拉了一板车油菜籽杆子回来,她抹着脸上的汗迎上来问老师我犯了啥错儿?老师把我的手拉给我妈看问我妈:她才多大人,你们把她当大人使唤了。让她旷课帮家里干活!
我妈懵了:啥,谁让她旷课干活了,她懒得腚眼掏蛆,谁叫得动她?
数学老师见我妈粗俗不堪对我妈的印象分又打了折扣。她嘴角撇了一下说;昨儿旷了半天课,今天索性不带书包上学,和没上学有啥区别?对她念书一点儿不上心,指望她长大和你一样苦不成?
数学老师真是个好管闲事的热血青年,不但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还妄图提高我妈的思想觉悟给她来场思想教育。
我妈对数学老师陪着笑脸说:这阵活太忙,没空管她,叫老师操心了。从今儿往后一定注意了。
数学老师又叮嘱我作业要认真完成,明儿早上她要检查。
她叫我把书拿出来,她要对我重新布置一下家庭作业。这可让我犯了难。我又装模作样开始找书包。我妈也帮我找,连狗窝猪圈都翻腾搜寻遍了,仍是没找着书包。我妈气得直用巴掌扑噜我:你个小死人,难不成书包被你吃了?做官还能把个印弄丢了!
数学老师爱莫能助地连连摇着头,回家去了。
我妈丢下一句:今儿晚告诉你爸,皮不揭了你的!继续干活运油菜杆了,留下我惴惴不安等待我爸回来处置我。
我爸被人家请去帮忙去了,他晚饭后回家累得很,对我丢书包的事并未上心,反而劝慰我妈别拿小事儿当真,闺女大了总归是人家人,识几字睁睁眼好了,还指望她考大学不成,书包丢了就丢了,明儿再买一个不就行了。
我妈被数学老师挤兑出的责任心立刻被我爸瓦解掉一半,不再揪着我丢书包的事不放。嘴里说着今儿你不把书包找出来,今晚就别睡觉。语气已经变成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了。
我已经见惯我妈打雷不下雨的阵仗了,即使是恫吓,我也不会当回事。只要我爸不发威,别的人都是病猫。
果然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念书却把书包弄丢了的事也成为一家人动不动就拿来打击我的事实。连小我三岁的妹妹也会嘲笑我:你倒有什么死用,念书把书包也能念丢了。
我妈发现家中的一卷化肥袋不见了已经是半个月之后麦收时的事。
她在家里到处找了又找,几次询问我爸是不是拿去派什么用场了。我爸根本没见过这卷口袋。
我妈只能念叨着:一卷儿袋子搁在橱顶上莫名其妙不见,莫不是鬼折去了。
后来,我妈去加工房磨面粉时,正好遇到了大狗婶,我妈对大狗婶家装猪饲料的袋子特别熟悉,那正是她熬灯费油地补了几宿的袋子中的一个。
我妈当时没有声张,暑假里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去大狗婶家串门,又从她家辨认出几条袋后,终于忍不住向大狗婶讨要化肥袋。大狗婶当然不承认化肥袋和我家有关系。
我妈在村路上骂起街来。拉住每一个经过的村人,诉说我家化肥袋的特征宣扬大狗叔家卑劣无耻的偷窃行径。
大狗婶自觉得挨了冤枉,拖着铁叉子要和我妈拼命。被邻居劝架拉开。
我爸和大狗叔听到消息也都赶过来了。
大狗叔不得不说出化肥袋的由来。
我的采桑行动也曝光出来。
我妈直问我:真有这事儿,真有这事儿?袋子真是你拿的?
我心虚极了,低着头答:是!又小声嘀咕:我书包也揣化肥袋弄丢了。
大狗婶不依不挠:你赖我偷东西,怎么说的话,你怎么给我收回去!我今天绝不和你干休!诬赖人是要被打嘴的。
听了大狗婶的话,我妈立刻像火上浇油一样,手一扬,指过大狗叔又指大狗婶开骂:说这个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影儿,缺德昧良心的下流坯,啥都想贪,啥都能贪,连小孩子的便宜你也要占。你这和偷有啥区别,你骗了桑叶还要贪袋子,贪了袋子还要昧书包,二妮的书包呢?你快给我拿出来!
大狗婶被我妈噎得张口结舌,没了犟劲儿。
大狗叔莫名其妙:书包?什么书包?我不晓得你说啥!
我妈将我使劲一推,推到众人眼面前:二妮儿你说说书包咋弄丢的!
我硬着头皮,犹如在学校被老师提起来背书般将我忙于采桑叶,把书包和桑叶一起装化肥袋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村邻们已经拉上了包围圈,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大狗叔气得脸红脖粗,连连说:好事做瞎了,好事做瞎了……
村干部劝着叫村邻们都散了。又叫大狗叔和大狗婶把袋子还了我家便没事儿了。
大狗叔家还回来九条化肥袋。我妈不依不挠说还差一条袋,还有我的书包,若是不还回来,便和他家没完,等小二狗子长大说媳妇,还要拿这事儿败消他。
大狗叔赌咒发誓,说他若是丧良心昧下半条袋,一张纸便叫小二狗子打一辈光棍。
我妈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说大狗叔良心早丧光了,村里谁不晓得,卖豆子滚泥浆,卖麦子掺沙子,早臭名远扬了。
又过一阵子,有人把书包送去了学校,据说是挪运草垛时从盖在草里的一个化肥袋中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