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仲春的一个清晨。
长安一等“闲(读han阳平)人”齐天翼朝东踽踽而行,漂浮在五味什字的风里。突然,他仰天大吼,发出一声气贯长虹的“嗷——”。古城人早已听惯了他这声“城吼”,如同习惯于自己那颇为外地人不解和诟病的城骂“瓜×”一样。吼罢,齐天翼不自觉地将斜披刁搭撑在身上的灰布衫的第二个布疙瘩纽扣扣起来
——额滴神,快五月的光景,早上竟还有些冷。西面的大学习巷、北面的城隍庙、东面的鼓楼钟楼以及稀疏的人影和零星的公交车,次第从眼前掠过,他漠然照一下前面不远处的藻露堂大药房。这一照非同小可,让我们的主人公、这个平素大大咧咧的关中男儿,由此及彼由表及内地产生了一连串动作:脸上僵硬地抽搐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身子不断踉跄着,心头也似万箭穿过……
是呀!把他家的,那里,是这个七尺汉子的伤心之所,有着他内心永也抹不掉的痛点。
七年前的正月十七,当他十九岁少不更事的时候,没有经受住心仪女孩儿那枚冰清玉洁少女心的袭击,在藻露堂前上演了一场关中地面上道地堂皇的拜堂仪式。不想,却吃了日本人的炸弹,全家只他活了下来,妻子黄紫红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生人作死别”的切肤之痛,没有经历过那场中日战争的人,是很难理解的。齐天翼只有去遗忘——艰难地遗忘,遗忘那丰富彻骨的痛楚。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失忆,那样的话,伤痛会小些。本以为时间早已平复了他心灵的创伤,可当他目光再次触及藻露堂屋顶那残破的瓦片时,脑际一阵眩晕,眼前又出现了结婚拜堂的那一幕:
那天上午,春风十里,千年古城似乎岁月静好。
藻露堂大药房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穿红戴绿的小孩在忙碌的人群中追逐打闹,平添了婚礼的喜庆。高亢激越的声声唢呐里,夹杂着几串炮仗爆裂声,引得孩子们冒险去捡“死眼子”的鞭炮,身披“8”字红绸被面的齐天翼文质彬彬,与身样秀柳、头顶着盖头的黄紫红偎依着,缓缓走到香桌前。袅袅香烟微颤着腾起清晰的线路,接着氤氲四散,清幽的香气便抵达人的鼻孔;香桌左边,端坐着齐天翼父母,齐母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有些浮肿的脸笑得合不拢嘴;齐父将长杆烟锅儿攥在手里,古铜色的脸上,嘴张得像老秦瓦缶,要定格时光的意思。香桌右边紧靠在一起的,是黄紫红父母,老俩口无限爱怜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儿女婿,虽然遭逢中日交战,但眼前的光景让他们无比受活。香桌前,倪柏仁乐呵呵地朝响客一挥手,高亢热烈的唢呐声戛然而止,他神采奕奕清清嗓子,故作俨然而又神经大条地喊:“各位亲戚朋友、同仁、乡党们,烽火连三载,古城弥坚挺。今天,良辰吉日,今天,花好人美,今天是有为青年齐天翼先生和窈窕淑女黄紫红小姐,喜结良缘的大喜之日。我作为他们的师傅、他们的干大、他们的月老,心里高兴识它咧!为啥哩?因为我看着他俩长大,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做人,但他俩就是不会‘做(读zou阴平)人’,不谋算造人么,以至于耽误到这会子、这大年龄……”
开腔说话的人中等身材、干瘦,但,何等了得。他是帝都咸阳人,喝过洋墨水儿,为享誉全国的民盟领袖,著名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书法家、作家、报人,因是新郎齐天翼、新娘黄紫红的干大、老师,又是齐天翼的同事、领导,故而成为今日当仁不让的证婚人。人都知道,倪柏仁现为《民众新报》主编,素日里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好做媒,嘴上时常吊着“老百姓是咱亲娘老子”的话絮子,时不时为民请命,讥刺一下“这家子”——他这么称呼国民党政府,既避免犯禁又容易理解,显得机智幽默。日子久了,老百姓发自内心地称他“百姓之王”“关中正大先生”。另一方面,他又很孤傲、不与当局合作,就被“聪明人”讥为脑袋不够用的“病人”,被国民党列入黑名单,指为“左混”(左倾混蛋)分子。但无论如何,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倪柏仁的字如他的身价一样,日日见长,贵得出奇,如今市价已到了一个字一根金条的地步,故他被戏称为“摇钱树”,说是谁得了他就有了钱,可赢天下。所以,当局对他异常重视,领袖不惜亲自出马,接见并赠送给他俩人合影一张、短剑一把,但他毫不动心……见平日里敬仰的人物如此开怀、和蔼可亲,没有半点架子,还主动逗乐,人群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哄笑。倪柏仁被迫中断了言语。
有人斗胆开玩笑道:“这都怪他干大他师傅倪先生,娃小、实诚不知道造人,那是你这师傅教得不到家么!”
人群笑得更欢实了。倪柏仁爽朗笑笑,一副与民同乐的样子。黄紫红忍不住掀开盖头一角,抿嘴一笑寻声望去。黄母忙“惊恐万状”地制止道:“红红,咋这不老实的!”
人们再次大笑起来。倪柏仁也大笑着,目光中蕴满无限疼爱——要知道,这是他平生仅有的干儿子和干女儿,他多么希望他俩能够经风雨见世面,闹一番世事。黄紫红吐一下舌头,咂一下嘴巴,早将眼前光景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才放下盖头。看着俊美媳妇的顽皮举止,齐天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齐父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在鞋帮上敲起黄铜色的烟锅头儿来,齐天翼才不得不收敛笑容。
“啊哈……三天无大小。不说不笑不热闹,不喝米汤不急尿!咱言归正传啊,我这俩学生,我心里最清白:没一个老实的!”倪柏仁心花怒放,继续卖派口才,推高着快活的空气,声音陡然转高,“我宣布:爱徒齐天翼、黄紫红结婚大礼,开始!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齐天翼、黄紫红终究年少轻狂,加之今天大喜日,竟不免双双舞蹈般地做起了礼拜,惹得看热闹的人群比看眉户戏《张连卖布》还开心,四位老人也不由乐开了花。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从头顶磕磕绊绊滚过,携裹着日军战机的轰鸣声,自西南城角凌空呼啸而来。一年多来,已先后有四五次成百架日机进犯、轰炸古城,西京百姓早生活在惊恐中,但善良的人们没料到今天的好日子会遭鬼子破坏。顿时,人群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四蹿,婚礼现场乱成一锅粥。倪柏仁见状,急忙大喊:“散开——乡亲们!趴下——快趴下!快——”
可怜的人们哪里顾得上听指挥,更加如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被上帝的粪便般倾泻下来的炸弹纷纷击中。急慌中,齐天翼只恍惚扑了一下掀开盖头的黄紫红,便失去了知觉……
事后才知,那天下午,先后有14架次日机来偷袭西京。炸弹投在东木头市、菊花园、炭市街与桥梓口、大麦市街、土地庙什字,还有莲湖公园、糖坊街一带。刹那间,西京城闹市区从大差市街至骡马市街约两里内,许多商店着火,生意门面瞬间化为灰烬。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烈焰吞噬着整条街,来不及逃生的市民和行人负了伤、丧了命、破了家。日机轰炸过后,硝烟弥漫,城内满目疮痍,房倒墙塌,一片瓦砾。街路上倒伏的亡者裸露出的尽是残缺不全的躯肢,尸体血肉模糊。挂落在门墙上、树梢上、电杆电线上的人和家畜的肉团与内脏,血淋淋地散发着腥气,惨不忍睹……
这场灭门和毁城的轰炸,将那个英姿勃发、文质彬彬的齐天翼炸得不修边幅、放浪形骸、看破了红尘,也将二十几万惊恐万状的西京城人炸得义愤填膺、众志成城。
今天,现在,此时此地,齐天翼再也不必担心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了,因为时间已然是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日本早已无条件投降。但奇怪的是,齐天翼这内心的堵,却丝毫没有减轻。经历多年抗战日本投降后,国内却并没有出现和平的迹象。相反,国民党当局加紧进攻共产党军队,两党两军边打边谈,先后弄了两宗日后证明约束力并不强的协定:《双十协定》和《停战协定》。在各方积极推动下,当局不得不召开了“政治协商会议”,从法理上终止了国民党的一党独裁。但拥兵自重的蒋公岂肯善罢甘休,他暗下决心调兵遣将,同时紧收舆论宣传,打压民主人士。去年末,昆明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一·二一惨案”;今年伊始,西京城的形势又陡然严峻起来,齐天翼所在的《民众新报》岌岌可危。如前所述,该报主编是他干大、老师和证婚人倪柏仁,也曾一度被高层赏识和拉拢。1942年10月倪柏仁受到最高当局亲自接见,后者还赠送签名照片给他,诚可谓“皇恩浩荡”,但几年下来,他却不惟不思报恩,亦一直不与政府合作。这无疑使蒋老夫子颜面扫地,情何以堪的他憋了一肚子怒火。种种迹象表明,他这一肚子火在1946年4月末的西京城,似乎要有一个总爆发——对倪柏仁和《民众新报》必欲除之而后快。这其实很好理解,蒋某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担心第二个西京事变的发生。
齐天翼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耳边忽传来报童的叫卖:“号外号外,惊天那个号外!蒋委员长来古城啰,古城抗敌形势一片……”
齐天翼一看,已行至报馆近旁的亮宝楼前,便惊问:“哪的消息,小门?”
“‘闲人’齐哥,《秦商日报》么!”报童停止叫卖,“你得是,想要报?”
“还是老王牛气!”齐天翼递上一沓法币,接过报纸,“小门,纠正你一哈,如今没有日本鬼子了,自然就没了‘抗敌’一说。”
《民众新报》大办公室,门大敞着,门侧高悬“吉农坡”三个笔法遒劲的黑字。倪柏仁字号吉农,这是他的主编室。此时他正端站在一张大旧桌前,兴致勃勃地在旧报纸上的宣纸上挥毫写下——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吉农抄鲁迅语以自勉
那尊齐天翼再也熟悉不过的无座青铜佛稳稳地压着旧报纸,每次看到都会令齐天翼不觉心头一紧。现在,他低头边看报纸边走进来,一直走到老师桌沿才抬头。见倪柏仁并没有察觉,齐天翼扎好姿势,意欲长吼一声。这时,倪柏仁靠第六感觉察觉到了徒弟的“城吼”预备动作,停笔道:“你弄啥?要吼出大街上去吼,快!”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我给倪老师拍张照!”齐天翼讪笑着,极力掩饰,“瞧您这姿势……”说着就要去拿照相机。
“不忙!”倪柏仁放下笔,转过身,抬眼目光炯炯地盯住齐天翼道,“坐下,说正事!”
“好,好……”齐天翼明白老师要说什么,忙故意岔开话题,“干大,那篇时评,建议您撤下,最近形势紧……”
“今个农历二十七阳历二十八礼拜天,把你叫来,咱不为谈工作。”倪柏仁斩钉截铁道。
还是来了,老师又要为他张罗媳妇儿,齐天翼立刻流露出紧张犯愁的神情,道:“干大,饶了我吧!快再别提那档子事了!”
“哪档子事?”倪柏仁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天翼,目光似两柄犀利的宝剑,直刺得齐天翼坐在了自己桌前,他也坐下来,“你还知道有这档子事呀!这都七八年咧……你不问柴米油盐,也没生儿养女,就知道两个肩膀上扛上个……撒(头)……扛个照相机?你、这就叫圆满咧?日子日子,啥叫日子?你就这样扛日子呢?”
“对!是!您说的对!”齐天翼说着起身,“可……紫红咋办呀?”
“紫红——黄紫红!”倪柏仁心情复杂,沉默片刻道,“你坐下!没准她,咱说的是没准,没准她早成娃他妈咧!儿长女大的咧……”
“但……愿,但愿她还活着!活着……”齐天翼坐回座位,失神地盯着那尊躺在报纸上的无座青铜佛,“活着比啥都好!”
倪柏仁缓缓起身,双目噙着泪,下决心说:“是这,今个,我替你做主,咱等了她七年,整整七年啦,已经仁至义尽。娃,你够义气的啦,没啥丢心不下的!”
“……”齐天翼一时神伤,说不出话来,双肩似盛满露珠儿的草叶,颤抖着背过身去,不想与老师泪目相对。
“死了,或者活着已经结婚生子。只有这两种情况。”倪柏仁抹一把泪,鼻孔吸溜身子战栗着道,“否则,不会这么音讯杳无!”
“对!”齐天翼木木地应着,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说,“不,理论上还有第三种……”
“别傻了!你当你还十八九呀,你有多少青春整天浪哩!”
“我没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扛……”齐天翼做了一个扛相机的动作。
“革故鼎新、保持清醒当然好。但,心有猛虎,还细嗅蔷薇嘞。话反回来说,摄影当记者,你能捣鼓出后辈儿孙来?”倪柏仁语重心长责备道,左手戴上已经磨成暗褐色的白手套,玩弄起两只光溜的核桃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记住,你老齐家是差点被小日本绝了后的,你……”
“好,好!师傅,我答应您!就见那个舒怡婷!”齐天翼到底顶不过干大,便应允下来,他古怪地站起,又坐下,似乎仍是心有不甘。
“什么舒怡婷?那都是前年给你说的,你不理会人家姑娘,人早嫁给秦岭,生子留后啦!”倪柏仁颇为遗憾地起身,将两只健身核桃窝在手心,沉吟着道,“是这,我来安排,你克玉妹妹的初小同学,叫蓝枝儿!”
“奥……听您的!”
“是这,后晌四点,还在这达,你们遇面。”倪柏仁胸有成竹地说,将核桃和手套放入抽屉,随即发了逐客令,“把门带上,我再练会儿字!”
“好!您这字已经登峰造极,还敢练?再练,就没有天下写字人的路咧!”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倪柏仁用徒弟的口头禅作答。
齐天翼双手作揖,爽朗大笑。笑毕,起身走到门边,又猛地回头:“干大,报上说,蒋某人要来见您!给您一句劝:西京非久留之地,先离开一阵子吧。”
“我知道。”倪柏仁拿起笔,专注地在砚台里饮着笔毫,头也不抬道,“去,给我带碗酿皮上来,攒到晚上你请客!”
给老师送酿皮下楼后,齐天翼惶惶地在案板街转悠,他耳中似按了蜂鸣器,在不住地嗡嗡作鸣,他觉得妻子黄紫红似乎就跟在他屁股后,在嘤嘤地反复对他说:我还活着,还在等你,你就这样猴急吗?难道你忘记我对你的初心和执念了么?齐天翼时常想起,那年,某个大人物的公子,也曾将沉鱼落雁的黄紫红作为夫人候选人,托人打问时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黄紫红给果决拒绝。正是那件事,让惯看黄紫红的齐天翼明白了她的内心,坚定了自己的爱,加速他们走进了婚礼殿堂……如此这般,齐天翼还是丢心不下妻子黄紫红,他就改变主意,朝新城广场黄楼走去——他要让自己在中统的上司兼哥们胡志坚,替他去相这个亲。
胡志坚是江南人,公开身份省政府高级秘书,实为国民党中统西北站站长。他为人实在,有强烈的事业心和坚定信仰,还是个博学多才的能人儿。他与齐天翼素有交情,故发展齐天翼入中统,并用为心腹。二十九岁的胡志坚早成了西京城的“剩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前女友被焦少成——现任三秦警察厅副厅长、军统上校特务娶为妻子。在抢妻大战中败落下来的他,依然不减对女性的热爱,只是刚才不大理解齐天翼让自己冒名相亲的苦衷,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答应。齐天翼费尽唇舌,胡志坚才令人喷饭地饶舌道:“话说世间真有情种存焉,话说美女也是可以出让的!老哥我纵不是貌比潘安、诗比李白,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也绝不会坏了兄弟的名声……交给我了!”
“就是个嘴!可不要再滑铁卢哦!——四点报社,不见不散!”齐天翼说着,立马开溜。
可奇怪的是,直到下午四点半,齐天翼和倪柏仁不仅没有等到胡志坚,甚至连蓝枝儿也没有现身。午休起来的倪柏仁,早没心思练书法和抚弄健身核桃了,更没有心情忧国忧民,而是面朝大街临窗侧立在吉农坡,脸上显出少有的焦躁。齐天翼也将报纸撇向一边,热锅上的蚂蚁般在编辑部大办公室焦急地晃悠着。倪柏仁扶一扶黑色镜框,自我解嘲道:“哈哈,咋咧?钟楼地方咋这邪的!”
“就是,诡异很!闪人!俩哈怂人不行,一个也没来!”齐天翼闻声,走回到吉农坡。哈怂是西北话,是坏蛋的意思。
“什么‘俩哈怂’?”倪柏仁呷一口泾渭茯茶,抬眼道,“蓝枝儿,你克玉妹妹发小,是有点野,又养豹子又玩鹰,手下几百号人马,刀尖上行走哩;但我给你说,人很纯,是一种你从没有见过的奇美。她可不是哈怂哪!”
“好好……干大,我是想见这‘奇美’来着,可人硬是不闪面,我能有啥办法!”齐天翼没心没肺,一脸无辜。
“我来咧!”一个清爽的关中女腔跌闯进吉农坡,挟裹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飘了进来,随之,一位脚蹬黑色皮靴、下身着黑色皮裤、上身穿灰黑色轻纱半袖、身材高挑、风骚性感的女郎,飘然而入。她莲步轻移,边毫不含糊地往里闯,边用关中话充满揶揄地对二人道,“干大,我有错儿吗?我可不是哈怂,得是?”
齐天翼和倪柏仁吃惊地目光跟着女郎走,打着哈哈机械地招呼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者究竟是谁。按说,倪柏仁一生只有一个干儿齐天翼、一个干女儿黄紫红,既然来人称呼他干大,那就非黄紫红莫属了;但是,女郎的熟女味道、职业女性知性特质以及骨子里散发出的风流气韵,绝对不会让人将她与大关中天真未凿的黄紫红联系在一起。齐天翼这边,他第一眼看这个风骚美女闯入,还以为是今天的约会对象蓝枝儿驾到,可电光石火间他便想到了妻子黄紫红,当女郎“干大”叫出口时,他就确认真是自己的妻子紫红回来了。可眼前的女郎与他记忆中、思念中乃至想象中的妻子,差得委实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太远太远,以致他竟心跳脑热,不知如何应对啦。
“干大!”女子跳到满是吃惊的倪柏仁面前,继而转对惊喜不已的齐天翼,“紫红!我是紫红,红红呀!这位该不会是……天翼哥吧!咋这成熟的?”
是黄紫红!是妻子黄紫红!是干女儿黄紫红!
她精灵般忽然冒出,弄得仨人兴奋紧张,心都快蹦出驱壳来了!黄紫红也为齐天翼的邋遢而疑惑不已,心下一沉,暗自想,错错错!许是早宜家宜室、儿长女大了吧。齐天翼唏嘘着,不觉眼眶泪涔涔,忙帮黄紫红将行李搬上二楼,放好。倪柏仁顿时红光满面,早给爱徒递过一杯加了蜂蜜的泾渭茯茶。阔别的夫妻、师生相见,分外热络、话稠。黄紫红抢先说自己当年在新婚仪式的那场轰炸中被抓走,当了话务兵,如今调到西京警察局,刚下火车即来探望干大。——这含混不清的一面之词、这牵强的解释,自是经不起推敲,但总归是人回来了。回来就好,大家只顾叹息、高兴,来不及细问。等话落了头,倪柏仁要求二人当晚就做回夫妻,俩人一愣,异口同声说:“等安顿下来再说吧。”
晚饭时分,斜阳多情地抚摸着古城的角角落落,抚弄着城里的众生。倪柏仁在齐天翼、黄紫红二位爱徒的左拥右戴下,心情大好地玩弄着健身核桃,从报馆下楼,出去用餐。
再说蓝枝儿,这个年方二九的九嵕山女少主、金凤巷少老板,这个闻名遐迩的“站鹰少女”“养豹少主”,实为咸阳北五县、陕甘交界的栒邑人士。她天生丽质、聪颖过人,打小受山大王父亲的影响,又野性豪爽而深明大义,平日里与倪克玉最是要好,故对关中大才子齐天翼早有耳闻,亦是倾慕已久。中午在沣峪口正打猎的她,接到下午与齐天翼相亲的口信儿后,禁不住喜出望外,便飞身上马,兴兴头头地提着一只刚捕获的麂子飞马入城,肩头的鹰隼时飞时落地环绕在她肩头,似一轮风扇扇活得周遭空气流荡着、树叶尘土和杂物翻飞着,形成一条长龙巨阵。不料到得永宁门时,马被拦挡,鹰隼急着要出击,她担心自己的鹰啄掉对方眼睛而适时制止,抡鞭让卫兵受了些皮肉之苦。天,被一个山野黄毛丫头摔了鞭子,带枪的哪肯善罢甘休,眼看着就要使枪,却被开车急着进南门去冒名相亲的胡志坚拦挡。看得出,胡志坚之所以裁断这事,本是怕双方闹起来自己被堵在门外不得入乎,耽误了替哥儿们相亲的大事;可一见卫兵的施怒对象如此养眼、天真未凿、清丽无比,见了美女就薅住不放的胡志坚早将相亲的事儿抛脑后啦。为讨好眼前的佳人,他积极性很高地上前训道:“你谁,叫啥名字?敢跟焦厅长的贵客甩脸子?”
“长官,我没朝她甩脸子,是这个野货朝我甩鞭子!”卫兵一脸无辜,愤怒而委屈,壮着胆子找胡志坚理论,“焦厅长……贵客,焦厅长谁呀?我叫吴子山,你……她凭啥打人!”
后者正朝蓝枝儿百般放电、献着八辈子的殷勤:“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不求上进的货,连厅长都不认识!——母麂子呀?麂肉有补气、暖胃、祛风湿之功效。可惜啦,麂子男朋友会伤心的!”
蓝枝儿闻言,怒目为之舒展,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好奇地瞅着胡志坚:“这位大叔,你怎么知道它有男朋友呀?还会伤心……”
“哈哈,姑娘这就有所不知。”胡志坚如数家珍,抑制着内心欢喜却又故作斯文道,“麂子一般半年就性成熟了!”
蓝枝儿的好奇心被进一步激发:“你咋还词儿这多的?啥叫性成熟呀?这跟有男友沾边吗?你上来,咱俩共骑一马,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事儿,回头我还相亲去呢!”
胡志坚听得又是一惊,想:该不会这就是齐天翼说的那个相亲对象蓝枝儿吧!他心下狂喜,犹豫一下,得意忘形道:“敢情你是……不用这么急着去找对象吧!”说着爬上了马背。
“驾——驾!”蓝枝儿亮豁地吆喝一声,“我请你去童济功茶馆消遣。你告诉我什么是性……”鹰、马、人合体,扬起一阵风尘,霎时跑出一箭之地。
望着胡志坚热情而老练地纠缠蓝枝儿,而蓝枝儿如此不更人事的虔心着上杆子,卫兵气急败坏地摸着脸,小声骂道:“哎——喂,好白菜都叫瞎猪给拱咧……”
黄昏,夕阳似多情的少女的手,温柔地侍弄着茶馆二楼,蓝枝儿的头发被染成绮丽的橘黄色,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俩人胡谝冒嘹,竟颇为投机、惬意,不觉就迟了,胡志坚眯着眼,坏笑着捋一下她头发,开心的蓝枝儿不仅不恼怒,反而娇羞嗔怪道:“别些!男女授受不亲,你又不是我对象!”
“你都不知性为何物,要对象干啥?”
“我要对象拉手手亲口口,一达哩走走!”她说时,洋洋得意地偏头朝外望去,忽见街面上倪柏仁仨人走过,这才想起今天的“正事”来,忙取出一沓法币拍桌面,道,“茶水费撂这儿!——你叫啥?咱改日里聊!”
蓝枝儿说着,躬身抬屁股意欲下楼,却被胡志坚一把抓住。两人缠打一番,胡志坚被制服,但单身多时的他内心大悦,早喜欢上了这个野性里飙着风骚的蓝枝儿。遗憾的是,等到蓝枝儿怀着征服一个爷儿们的喜悦出得茶馆时,早不见了倪柏仁的踪影。她气恨地回身找胡志坚撒气,胡志坚知道坏了事,忙穿过骡马市的柳叶面小巷,哼着歌儿径自消失在向晚的闹市当中。
其实,倪柏仁师徒仨并未走远,才刚进到距蓝枝儿拴马的地方五六步远的“秦人居”菜馆用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不觉聊起时事,倪柏仁神色凝重,当闻听《秦商日报》法律顾问王任被杀时,他愤然停箸,离席。原来,不久前王任任职的进步报纸《秦商日报》被当局捣毁,他奋不顾身,组织全体报人签名拍电报,向当局施压并提出抗议,还勇敢地联络西京律师二十余人组成“人民自由保障会三秦分会”。更要命的是,他通过渠道得知大人物近期来陕的消息后,凌晨抢先在报纸上发了爆料号外,遂招来杀身之祸。
黄紫红、齐天翼送老师出得“秦人居”饭庄,已是晚上八点。火烧云燃烧着仲春的古城,槐花飘香,蝙蝠浮动,夜莺在忘情地吟唱。俩人从菊花园朝东走到大差市,又从大差市走回菊花园,在一家写着“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对联的店铺前,徘徊不前。分别还是不分别?他们犹豫着,竟都有些尴尬和惶然。僵持了半天,齐天翼才轻声试探道:“试问卷帘人,海棠尚依旧否?”
黄紫红立即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夜色中,她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魅惑力量。
黄紫红吟的是《卫风·淇奥》,为《诗经》中赞美男子的诗。齐天翼听出对方依然单身、依然初心不改,就立即扑向了黄紫红。夜空下,阔别七年的夫妻终得紧紧拥抱,长久热吻,俩人都感受到对方的忠诚和饥渴,却都没有问对方更多,哪怕是一个字,便茫然分手。
当齐天翼咂着嘴唇回到大学习巷的住处时,黄紫红也不断舔着嘴唇儿,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回到了警局。到警局后,工作氛围立即让黄紫红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不理智,她连忙打开第一个锦囊。——从重庆来西安前,中央特派员专门找她谈话,分别时交给她三个锦囊,叮嘱说,只能在万般无奈的紧要关头打开,上面的“妙策”可以帮她闯过难关。第一个锦囊里的黄帛上,红字显示:
以私人身份之便利,规劝倪柏仁,使其不要与政府相左太远。
她看得花容失色,万分感谢特派员的锦囊妙计,也才知道,作为“百姓之王”“民主斗士”“关中正大先生”的干大、恩师、自己的证婚人倪柏仁,经过当局的多年拉拢,却终不为政府所动,现已引起当局的极端仇恨和恐慌,面临危险境地。不仅如此,清夜寂寂,黄紫红陷入了冰火纠结中,她想找齐天翼商量,转眼又打消此念:此行党国重任系于一身,容不得半点儿女私情!虽然主意已定,但泪水还是打湿了枕巾……
翌日,黄紫红再次造访恩师,以学生和干女儿身份硬着头皮苦谏倪柏仁远离是非。无果。仁心斋厚的倪柏仁反而送她四个字:生儿育女。黄紫红意识到事态严重,遂长跪而拜,内心大作战地洒泪作别恩师。刚要出门,却不料与同样急吼吼推门进来的胡志坚撞个满怀。望着梨花带雨、眼露不忍的黄紫红拿着贵重的倪柏仁手迹离去的倩影,胡志坚半晌回不过神来。
职责所系,胡志坚亦雷厉风行,代表中统前来,严厉警告倪柏仁霸持报媒扰乱视听、蛊惑民众的不端行为。听着强加于自己的“罪行”,倪柏仁顿感风急雨骤,却仍然慷慨陈词,据理力争为民请命,胡志坚哪是“百姓之王”倪柏仁的对手,几句下来,早已哑口无言。虽然任务完成得很娘,但胡志坚却很开怀,连日来的“桃花运”,使他有理由认为:前女友被警察厅长焦少成抢走,实乃上苍眷顾他胡某人,要留绝世佳人给自己哩。走出主编室吉农坡,他径直来到编辑部套间里的副刊部,向齐天翼夸耀自己的连日艳遇,并向其下达具体任务:24小时严密监视倪柏仁。
中午,一身戎装佩着短剑的黄紫红赴警察厅报到,望着熟女风范尽显的新下属黄紫红,焦少成眼前一亮,紧握其手半天不放。厅里紧急部署“刺王”行动,黄紫红遂被焦少成任命为行动总指挥。可世事艰难,令黄紫红万万没料到的是,所谓的“王”竟就是干大、“百姓之王”倪柏仁!她觉得心惊胆战。虽然很纠结,但作为抗日英雄和“军统之花”的黄紫红,最终还是表现出了应有的气魄和干练,当即命令行动处侦缉科重案组组长赵剑锋对倪柏仁24小时跟踪。
焦少成很欣赏黄紫红大义灭亲、雷厉风行的作派,更被她时时处处散发出的熟女味道所倾倒,不断利用工作之便与她接近。
1946年4月30日,最高当局莅临古城,下令对倪柏仁斩立决。与此同时,齐天翼一连三天苦劝倪柏仁离开西京,终得其同意。倪柏仁打算处理一宗重要事体、次日——5月1日交接工作后,即刻回老家咸阳躲躲风头。
深夜,公干之余的黄紫红内心骚动。她信步来到五味什字查岗,同时追忆自己那似乎已然逝去得杳无踪影的青春和爱情。心有灵犀一点通,在一棵芬芳馥郁的寂寞梧桐树下,她与前去找她的丈夫齐天翼相遇。灯影里梧桐花开,夜色氤氲,俩人未语泪先流,默然感慨着命运的多舛和无情。齐天翼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猛地抱住黄紫红噙住她的嘴,边吻边呢喃:“相信我,我不是随便的人,苍天为证古城做媒,你是我齐天翼的老婆……”
“你无赖……我有错儿吗……都由你!”
俩人偎依搂抱缠绕着急急而去。
千般是情!秦汉酒店206房间里,当他们颠鸾倒凤互致思念、缱绻和委屈时,房间的门被诡异地敲响……
(感谢关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