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老头

老头老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撑着一把老旧的黑色的伞,伞骨是腐朽的起了破皮的木头。我今天要去一个坟地里看看。乡间的小路泥泥泞泞,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春风习习,抖得飘扬的雨丝不肯安分,打在身上凉嗖嗖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因为这样的时间正是一家人各自捂着被子睡大觉的,没有必要到处乱转,也就那些习以为常的景象,没有什么看头。虽说是清明,各家烧些纸钱磕几个头也就是了,若是有雨的话,也大都不去。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着。

我手握着伞柄,能闻到阵阵艾蒿的味道。这样的气息以前经常在家里闻,因为夏天蚊子怕这个味道。于是我们就把很大一撮艾蒿晒干捆绑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点着熏上,蚊子便不会来扰人清梦了。这是钱老头教给我们的法子。

老头,老头。你走了已经五年了。

远处望去,坟地里都是一些高高低低的隆起,那底下是住着人的,不管他们生前如何,当盖棺的那一刹那,一切的摩擦都会云淡风轻了,我们都会变得悲痛。我走近一些看到了老头的名字,他坟头的狗尾巴被雨打得左倾右歪,摇头晃脑的像是一位说书的先生:

建国初期,国家要“赶地主”,钱奶奶原来是张家的女儿,她们家是地主,从不缺吃喝。钱奶奶家被收了财产,老爷子着急之下犯了心疾,一蹬腿走了。她父亲又是独子,他爸生前给了他许多好处与富贵,还替他娶了三位姨太太,现在他父亲走了,留下了一大摊烂事,理应也是他该收拾了。钱奶奶的父亲有三位太太,大太太也就是钱奶奶的母亲,生有三个孩子,二太太有两个孩子,三太太有三个孩子。后来只活了大太太的三个孩子,其他的要么死在娘胎里,要么死于疾病和饥饿。

本来家里经过这么一个动荡,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早已经支撑不了。幸亏张家亲戚朋友多一些,能支持的也就宽裕些。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六十年代初,正值文革,钱奶奶的父亲被拉去批斗,一气之下喝了毒药自尽了。两位姨太太也先后离开了。二太太是因为刚生完小孩,家里又有这样的变荡,心里苦且又染了风寒,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后来她的儿子,两个月大的时候发高烧也死掉了,这之前她肚子里也是死过孩子的。至于三太太呢,是把眼睛哭瞎,生生七天没有进食,给饿死的。

同样是一个下雨天,秋季,雨很大。钱奶奶家里忙前忙后,请人做法烧纸擦香。因为三太太的儿子鼻子血流不止。血直直流了一天一夜,仍旧没有止住。有人说是张地主平时作恶多了,现在全部还到了后代的身上。

“去请医生来吧,这一直作法也不是个法子。”大太太说着。

“不去,谁都不许去。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的丈夫,害死了孩子。”三太太哭着怒吼着。她的神经这时候已经有些错乱了。

“好,不去,咱谁都不去。”大太太一边哄着,一边让她的大儿子跑去找大夫,外面雨下的紧,那十几岁的男孩随身披了一个斗篷,急急跑着去了。

路上四处都是标语,还有画像,是人头狗身的,还有各种泥做的头像,背后用红色的颜料写着大大的名字。时常有人用石头打这些头像,还有人往上面撒尿。他使劲跑着,终于到了大夫家,那大夫却不去,因为他害怕被连累。后来还是他破嘴皮子的说着,什么“医者仁心”之类的,毕竟是上过中学的,那老大夫拗不过,又看着他塞过来的两斤面粉,只好跟着走了。

等那老大夫到家时,有一股浓浓的血迹从门楣的猫眼里流出来,被大雨冲刷的四处奔流,分叉成了好几股,有几只小猫小狗,在那里舔着流出来的血,津津有味。

那孩子死了。

三太太哭了两天两夜,眼睛瞎了,也不肯吃饭,最后就死了。后来,家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大太太和她的三个孩子。姐姐是老大,已经嫁人了。哥哥原本是上学的,成绩也好,最后学校关闭了,只能停学。他又跟着先生学过一些医术,就在家里面一边务农一边抽空给人看病。

后来钱奶奶也嫁人了。那时候的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钱奶奶自然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正如她没有躲过裹脚这一灾难。他们的媒婆现在也是钱奶奶儿子的媒人。

扯远了,今天的主人公是钱老头。他真真是人如其名,爱钱如命。

钱奶奶刚嫁到村里时,钱老头的哥哥也娶妻不久,两个妯娌之间不大说话。可是总归是在一座宅子里住着,这一来二去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熟络了。后来,因为生计的原因,兄弟两一起出去找活干,留着两个女人在家,那四老太觉得没有什么事,就回娘家了。隔一个星期左右才回来一次。所以,那寂寞的房子里只剩下钱奶奶一个人了。

出去没多久,钱老头就回家了。

“咋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四哥咋没回来?”

“工地太苦了,不想干了。”

“现在哪有舒坦的活计?”

“你一个妇人家懂什么。我饿了,去做些吃的来。”

钱奶奶不敢多说,只好作罢,去烧了一碗面糊糊来。

大约是过了三四年吧,他们的长子已经三岁了。钱老头又准备出去干一番。家里把能拿的钱差不多都拿了出来,给他作盘缠。家里就又只有钱奶奶忙里忙外,还要照顾小孩,那时候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当然,四爷爷是早就分家到对面了的,恰好对面是一片空地,他们又有些积蓄,再加上四奶奶娘家的支持,已经修筑起了一座崭新的土胚房,冬暖夏凉的。钱老头瞧着心里也蠢蠢欲动,这才是钱老头再次出去干活的真正原因。

半年后,钱老头回来了。带出去的钱花光了,依旧一事无成。钱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偷偷哭过几回。那时候公社里还要干活,她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好,所幸钱老头回来了,她也还要几个月就分娩了。

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和长子一样,十分的清秀。她少年时穿过的衣服,就是沈郎那样腰细的人也很难穿进去,可知她是那样的苗条。可是后来,她因为一场大病身体变得浮肿得只能穿道袍一类的宽衣大袖。那是在她十一岁时和哥哥去镇上卖西瓜发生的事:七月,瓜果飘香,村子里的人都忙着去镇上卖掉可口的瓜果来换取一些钱财。钱老头家也不例外,他们装了满满四草筐子西瓜,打发老大老二去卖。走的时候哥哥还掂量了一下哪个重,便把那一担放在了自己的肩上。清晨天还是麻麻亮的时候出发,到晚上能看见月亮影子的时候回家。然而那天天气不好,下起了大雨,她不小心滑到了,小腿被筐子上的铁丝狠狠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嫩嫩的白花花的肉从里面翻了出来,血像是山间的小泉一样哗哗地流着。她疼得哭了。哥哥连忙在她伤口上抹了些泥巴,又打了几巴掌筐子,嘴里咒骂了几句那罪魁祸首,然后背着她回到了家。之后她发高烧了,钱老头说没什么大碍,就请了村里的巫者来看,那人来之后在一张黄色的纸上写了几个飘逸的大字,然后点燃扔到了瓷碗里化成了灰烬。

“好了,就让她把这碗灰水喝了,自然病就好了。”那巫医留着长约三寸的胡子,很得意的摸了摸他那滑稽的短毛。

“好得很,好得很。”钱老头陪着笑送他出去。

三天过去了,高烧不退,身体却渐渐肿了起来。钱奶奶急哭了,找了镇上的医生也没管用,还被钱老头骂了一顿。后来她走了二十几里路到娘家,去请哥哥想办法。她一回家,眼泪便哗哗往下流,话也说不清楚,只是抱着她哥哥哭。最后还是张大爷有法子,去钱老头家看了看,开了个方子,烧退了,身体也肿得慢了,可是依旧是肿着的,从此以后都是肿着的。她再也穿不上那样美丽的衣服了。

“大哥,你看看现在的这叫什么事,他也从来不管孩子,这哪里是个家的样子。我心里苦啊。”

“小妹,当初妈在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会是这样子的。现在还能怎么办,咱们只能凡事多顺着他一些,,让他无处可挑刺,只是苦了你们娘儿。”说罢,又是一阵阵的哭泣。

以后,锅里的饭一大碗都是钱老头的,有了鸡蛋这样的奢侈品也是钱老头的。其他的人清汤寡水就好了。其实,以前也都是这样的,并不是因为张大爷的那句话。有一次,钱奶奶把挖的野菜用水焯了,撒了些盐粒在上面,三个孩子抢着吃,钱老头还没有动筷子,所以他生气了,直接把盘子甩到了院子里,碎了,野菜也没了。

还有一次,钱奶奶去邻家借筛子,因为家里没人,她就锁了门。没一会儿,钱老头到家了,恰巧钱奶奶又闲谈了几句,所以回来迟了。等她到家门口时,看到钱老头正在用一块大石头砸锁子。钱奶奶吓坏了,急忙去开了门,让钱老头进去。家里院子里的板凳挡着他的道了——那是他乘凉时放在院子里的,忘记拿回屋子里了。结果他一脚踹飞了原本就不牢固的小板凳,那板凳从此就在人间消失了。

钱家的三个孩子也各有各的命运。

大儿子成绩很好,考大学是完全没问题的。高考前夕,钱老头告诉他家里没钱之类的,让他不要考了,在家里帮着干活。老大也是犟脾气,一气之下不考了。钱奶奶告诉他,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永远逃不出这样的穷地方的。那她之前辛苦赚的学费不就都白费了。可是他最终也没去考试。高考前夕,老大的头发一夜之间掉光了,成了秃顶。二女儿,小学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她借了些钱,自己买了几匹布,做起了衣服的生意,时间久了,才积累起了一个店铺和温暖的家庭。至于老三,人比较机灵,可是成绩不如老大的好,他也不管钱老头的打骂,补考了一年考了个医学的院校成了大学生了。现在老大接了钱老头的班,依旧是个地道的农民,老二是生意人和庄稼人互换着做,最小的是城市的一份子了。

钱家老大的亲事也依靠当年那个给他和张家牵红线的老太太,事成之后钱老头还端了一锅煮得很烂的猪肉送过去哩!

突然之间,来了一阵风,雨倾斜着跳到了我的脖子里,我冷的一哆嗦,那说书先生像是睡着了一般,竟然趴在了坟堆上。但我依旧能听到他迷迷糊糊的声音。

“狗娘养的,你老子都不敢顶撞我,你敢把汤水洒我身上。”

夏天天气炎热,老大的女娃子端着一个比她的脸还大的碗,不小心把汤水洒到了钱老头衣襟上。她不知所措的站着,只好朝着钱老头的咒骂给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不料这个微笑在钱老头看来是挑衅他的权威,他一巴掌劈了下来,那小女孩就远远趴在了洋洋烈日下了。天大的哭声从钱家院子里传了出来,钱奶奶跑过去把那小女孩抱了起来。钱家老大和他媳妇大眼瞪小眼的,暗暗咒骂了几声。

盼望着,盼望着,钱老头终于耄耋之年了。这年老的人脾性都会温和起来,就是曾经舞过枪弄过棒的人手里也只能拿拐杖了。钱家老大终于翻身当家做了主。

“记住,凡事你爷爷给的东西不要拿。”钱家老大像是一个将军一样给他的士兵们宣布命令。

“为什么呀?”一个很小的兵娃问道。

“你拿了他的东西,就是有了他的气象,有了他的气象就会变成了他的样子。”

有一回春节,钱老头去店铺买了一大袋糖果,分给几个小孩子吃。钱老头笑得很灿烂,皱巴巴的嘴巴里像抹了油一样光亮,在他脸上宣布着他的快乐。可是谁都没有伸手去接那些悬在半空中的糖果。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转成了失落,又咒骂了几句,悻悻地缩回了手,转身回上房了。每天夜里大家睡得稀里糊涂的时候钱老头房间里都会传出各种不同的名字:有他父母的,有他的儿女的,还有孙辈们的。

可是没有人会应答,他喊破喉咙也不会有的。

“啊,老二你几时回来的?”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给你爷爷上坟?”

我点了点头,问道“下着雨你也出来了?”

“清明嘛,来看看我爸我妈。”

之后我两就默默站着。我仿佛又回到了刚上大学那会儿。

我去外地上学,钱老头七十八,满头的白发。也跟着父亲送我到车站。

“你快回去,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要添乱了。”父亲呵斥道。以前是钱老头呵斥父亲,现在他们的角色到底是互换了。

“我就看看孩子,这么小就一个人去外地,我多看几眼,等孩子进了站我就走了。”钱老头不知所措的笑着。又走到我身边,塞给了我两张一百的钱,另外又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

“爷爷也没有多少钱,你要去外地了,就给你两百块的路费了。这二十你们小娃子不是都喜欢喝汽水,在车站买上一些路上喝。”

“爷爷,这钱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们推辞了好久,父亲最后要我收下了。我执意要看他们离开车站才走,他们拗不过我,只好离开了。

钱老头佝偻的背影,像一根枯了的木枝,孤独又凄凉,最后在拐弯处消失了。

周围的雨越来越大了,我手里这把枯伞已经开始往下漏雨了。

老头老头,我偷偷拿了你的伞。

老头老头,你的两百零二十个钱我还留着,等着还给你。

老头老头,咱们再说说悄悄话吧。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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