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生前叫......叫吴大喜？” 程谱直直地盯着大叔，企图找到一丝纰漏，以支撑他心里摇摇欲坠的那个最后的执念：他在做梦。

        吴大喜掏出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烟：“ 咋了，小子？”

        突然，程谱猛地站起身，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立刻冲击到脑中，让他几乎没法站稳。但他咬牙拔起使不上力的双腿，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身后两人惊恐的喊叫声，此时只如越来越微弱的虫鸣声，被大脑滤作无用的信息，揉碎了丢在一边，为心里疯狂回荡的那句话让路：

        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吗，我在哪......

        由于尚且处于缺血和高烧状态，他极力与愈发愈强烈的头痛对抗，同时控制自己歪歪扭扭的脚步不那么像一个发了疯的醉汉 —— 虽然实际上看起来比这还可怕得多。在映出几圈光环的路灯旁，程谱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朝着一排整齐的自行车中排头的一台，用尽全力踹了一脚。在一片巨大的金属摩擦声中，自行车一个接一个地被撞翻，那一脚的能量有序地传到了第14台车，第15个晃了两下，没倒。

        “ 好.......真实。” 程谱嘟囔了一句。不过很快他发现了一个更真实的东西：一个边玩手机边往回走的学生。他不假思索地往前一个箭步，身子往下一探，两手竟直接把那人的裤子扯到了地上！

        “ 啊啊啊啊啊啊啊流氓变态！救命啊！”

        程谱在尖叫声中迟疑了一下。他本以为那是男生。在他做出下一个疯狂地举动之前，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他脸上。佐伊这一手力道可一点没留情，他立刻感觉到脸上针扎的疼。

        “ 够了，你tm真把自己当神经病了吗？”

        “ 告诉我，我在哪里，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死了对不对...... ”程谱的声音带着哭腔。

        “ 很快你就知道了。”吴大喜粗野的嗓音传来。

        程谱捂着通红的右脸，迷茫地望着佐伊像恐怖电影里的怪异博士一样，一直在电梯门上摸来摸去，身体还凑得很近。“ 走楼梯吧。” 她看着上面空空如也的金属门，甩了甩手，“ 电梯年代太短，搭不上‘ 桥 ‘。”

        吴大喜掏出一个破旧的怀表，费劲地扭着侧面满是锈迹的旋钮。程谱还以为他要校准时间，却发现怀表迅速飘出一缕缕幽绿色的光芒。这些光犹如实质般在地上聚成三团，看起来反而变得更黑暗。当吴大喜把怀表盖子合上的一瞬间，聚拢的光变成了一个提灯。程谱眼睛都看直了，他简直身处于魔幻电影的特效镜头中间，却像个无知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提灯的外形极其古老，笨拙而暗淡的瓶身上满是粗糙的雕文，但内部并没有灯芯，而是一团跳动着的绿色火焰，那勾人魂魄的幽绿色和平时的绿比起来太黑，可和黑比又显绿，程谱甚至不能判断出，它在放出光芒，还是在吞噬周遭的光。正当愣神，吴大喜让他握紧了其中一个提灯，嘱咐道：

        “ 从现在开始，别问为什么，跟着咱走就行。待会千万不要回头，注意啊小子，别回头，走你的路就是。”

        三人都拎着一个那并不算重的提灯，先后走进了消防通道的楼梯。程谱跟着带头的吴大喜向下走，好奇一个狭窄的地下室能干什么。不过马上他发现自己错了：

        原本往下走一层就到头的楼梯，竟然还继续往下延伸。程谱瞄了一眼黑乎乎的地下室，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学校还有负二层。紧接着，来到了所谓的负二层，楼梯仍然没有终止。居然还有负三层？很快让他有些诧异的是，他没想到这么普通的宿舍楼，地面下还有这么深的空间......

        到了不知道第十还是第十一层，程谱只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他这才意识过来，三人早就不在那栋楼的下面了。哪有楼是地下比地上楼层还深的呢？然而楼梯依然如同之前一样，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他只祈求下一个转角能看到平地而不是噩梦一样无限轮回的楼梯。好几次，程谱只想问一句，他究竟在地球的哪个方位，但都硬是憋了回去。不过环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能慢慢地感觉到一股奇特而无法形容的凉意，和一阵极淡的像朽木烂枝的怪味，而且越往下走越是明显。程谱强压着恐惧不知走了多久，主观上甚至有四五十层楼那么深，他在麻木中看到了楼梯的末端。

        原本出口之处，是一扇古老的木门，浸在若有若无的青黑色迷雾里。前面的吴大喜缓缓把提灯举上头顶，里面来回跳动的火团突然静止了下来，规矩地缩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球，固定在瓶腔中间，仿若提灯被溅上了一滴墨点。同时木门也很快被无形地推开。出乎意料的是，木门并没有像程谱脑补的一样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

        “ 我靠，咋回事，手背上热热的！”

        压抑的死寂忽然被程谱一声惊叫打破。前面的大喜果断回身一把把他拉进门里。程谱这才发现这突发滚烫的刺痛感，来源于他手背上的肿块，就如一块烧的通红的铁贴在皮肤上。佐伊咯咯地笑了出来：“ 叔，我说了吧，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无视切断器，就进的了阿瓦隆。” 她又朝程谱露出了一个特弱智的鬼脸，“ 你不是问我你死了没嘛，我现在还真不好回答啦！”

        里面不再是死寂一片，人还不少，在程谱眼里，他倒觉得他来到了一个忙碌的公司。只不过，头上十多米不是天花板，而是快速流动的云雾，里面透出仅仅是够用的光。一细看，他才观察到，很多来回走动的人样子都比他看过的恐怖电影要吓人一百倍，他能站在这尖叫一个小时不停歇：有的人整条手臂不见了，腿也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上面挂着摇摇欲坠的烂肉；也有整个脑袋像一团揉成碎的红色肉渣，胸口几道糜烂的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对面；也有个女孩，全身上下似乎被冲锋枪打中了几十发，密密麻麻的伤口像皮肤病一样覆盖了全身上下。不过有一点，让程谱在惊诧中很是意外：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多么瘆人的表情，却都看起来轻松甚至是愉快。一个皮肤疑似被化学物质侵蚀过而呈现让人头皮发麻的橙红色的男人甚至还朝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程谱完全没有回应的欲望，早已瘫软的双腿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让大脑麻木地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视觉冲击。吴大喜掰开他全是汗的手，把紧攥着的提灯拿回自己手上：“ 妞，我去找茉莉安了，你先带他回去吧，顺便解释解释咋回事。你看他吓得，嘿嘿，尿裤子了都。”

        程谱一把抓着佐伊的手，那力道让佐伊龇牙咧嘴痛痛痛地叫了好几声：“ 姐姐姐姐，这些都是啥妖魔鬼怪？！我到底在哪里？这是不是哪个电影的拍摄现场......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的胸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大一条伤口我靠你肚子...... ”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面目全非的佐伊又吓一跳，脆弱的神经距离当场宕机就差半步。

        “ 废话，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 佐伊说完发现这话很是不妥，赶忙加了句，“ 你是活的，活的，你没死...... 边走边说吧，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么刺激的解释。

        “ 这个地方叫阿瓦隆，装的都是你们现实里已经死亡或者将来死亡的人...... 轻点！我说了你没死掉！我手臂都给你掐红了，你一个男的差不多行了啊喂...... 你见到的这些人，他们死前那一刻出于各种原因，怀着极强的执念而不愿就此离世，便会在死后被选入这里。所以你可以看到他们，包括我，都保持在了生命彻底停止的那一瞬间的样子。而这个地方，时间也是完全静止的。”

        程谱经过一面相当精美的墙，上面不再是让人头痛的谜一样的雕刻图形或文字，只有一行书写整洁的字，还是中文：

        时间的天平，应当永远平衡，永远守恒。

        虽然不知道这么晦涩的句子到底在讲什么，但程谱能看得出它在这是相当有分量的。上面精细无暇的字画仿佛前一秒才刻好，他很快反应过来佐伊话里的“ 静止 ”是如此的真实。

        “ 当然，进来这肯定不是当上帝，你要工作。而工作的内容也特别简单，那就是按要求的量把缺失掉的时间从真实世界里拿回来。”

        “ 时间还能缺失？你是指......灵异事件？”

        “ 噗！错啦！阿瓦隆连接的是另一片空间，那里叫伊甸园，负责给降临到世上的新生儿赋予时间，就是生命。换句话说，他（她）死亡的那一刻，在出生时就确定好了。死后又由阿瓦隆回收。不过思想是自由的，这其中会出现非常多突发情况，让这个本该活90年的人，可能第30年生命就结束了。比如...... ”

        “ 自杀？” 程谱被一个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的男人撞了一下胳膊，那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解。

        “ 聪明呀，指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新兴凶手，挺麻烦的，没法控制。那剩下60年，就这么浪费了，等于时间有一部分损失，这样的损失积少成多，时间就严重失衡了。那我们这些被赋予第二条生命的，就要在损失到来之前制止。”

        “ 怎么制止？” 程谱又想到了那支格洛克手枪，吸了口气，“ 难不成你们拿枪把人家给直接就......就 秃噜了？”

        “ 又错喽！制止的办法多了去了...... ”

        话音刚落，佐伊就停在了一幢简单的复式别墅前。不知何时，他们离开了那个略显嘈杂的中心，普通的街道四处延伸开来，风格迥异的楼房不远处一字排开，头顶也豁然开朗了许多。不过眼尖的程谱能看出，在几十米高的地方，那些涌动的轻雾并没有散去，依然笼罩在上空。“ 这是我们这个小组住的地方。原本一直是三人，现在多了个你估计要变挤了。” 佐伊一边敲门，一边把她栗色的长发甩到肩后，“ 开个玩笑而已，别介意。”

        开门的人，终于没像其他人一样把程谱吓得心惊肉跳，这让他紧张的心放缓了不少。因为这个人不再顶着个鲜血淋漓的头，或是一身的血窟窿，皮肤也不是程谱一直逼着自己在习惯的惨白色——不说有没有奇特的地方，程谱首先被他眉清目秀的面容吸引住了。锋利的线条勾勒出挺拔的鼻梁，透着如混血般的冰冷，可深邃有神的双目里却不藏什么城府或阴霾，仿若一潭直达内心的清泉，让人特别想和这个人交往。可一定要程谱说哪里不舒服，可能是那着装略有点说不上的怪异。

        “ 哟，回来了，大喜是不是...... ” 他这才发现一旁的程谱一直睁大眼睛盯着他，大惊失色，差点没摔个跟头， “ 这这这...... 怎么回事，怎么有个活人跟你们一起来了？” 佐伊一步迈上前，把整个脸埋进他的胸里，像只小猫却又因用力过猛而更像擦嘴一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程谱，快自我介绍一下！”

        程谱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握手还是点头还是鞠个躬，只好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叫程谱，20岁，被佐伊姐救了过来就跟下来了...... ” 男人很快地把身后的门关严实，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紧张：“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你是没法进入的才对！” 不过听完这句话，程谱并没有感到多么紧张，他很庆幸佐伊在他的生死这件事上没有骗他。忽然，身后的门传来了规律的敲门声：

        “ 奥恩海姆15号灵使，你们被举报带有违规物件进入阿瓦隆2－5A区住处。现在请接受调查。”

        那种奇怪的声音不像是声带振动发出的，仿若一口枯井的深处回荡出来的杂音。但程谱很快从两人的表情里读出了大事不妙的味道。可能他真的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