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闺蜜

六月的夏日,并不凉爽,反而炎热,闷热更多一些。之所以很多人会把夏日和凉爽联系起来,或许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语起到的作用。

今天就是那闷热的一天。天气预报说,台风开始形成,很快会迎来大暴雨。但等了数天,台风始终磨磨蹭蹭,磨磨唧唧,迟迟不露面。天空闷在那里,云朵也闷在那里, 挪都不挪动一下。路边的树叶不曾摇晃半下子,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也闷在那里了。我心里期待已久的大暴雨迟迟不出现,整个人也被这高温天气闷的蔫蔫的,就像天边的恹恹的云朵,毫无生机可言。唯独头上的太阳,热辣地发挥着它可怕的生命力。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停滞在时间里,动也不动,就像小时候和邻居小孩一起玩的“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没喊结束,谁也不敢动。

午饭的时候,大嫂说这种闷热的天气,城里是待不下去了,不如回趟乡下,或许还凉快些。这一提议,迅速获得了我们的一致点头。说走就走,买上当天的食物,两家人出发回乡下避暑去。

一路上知了不停地鸣叫,似乎也和我们的心情一般,大声抗议这热辣的天气。我们的老家是在一个被层层大山包围的山谷里,一条河从村口延伸到村尾。两边的砖瓦房依河而建,大部分房子都是空荡荡的,房子自己独自美丽,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不多了。小孩和青壮年都在县城或大城市里读书和工作,留下来的,只有那些老人家了。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自由,畅快,空气好,环境好,不受约束。除非他们的子女需要帮忙带带孩子,大多数老人宁愿留在这山沟沟里生活,奶奶就是留守村里的其中一位倔强老人。

前阵子,奶奶因为肠胃不舒服,被大哥一家带到县城医院看病,出院后住在大哥家。大哥家住在五楼,奶奶每天都不愿意下楼走走,宁愿把自己闷在家里,然后吵着抱怨着要回老家才能快活些。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人聊天说话的,又没地方可去,我自己还能做饭洗澡,你们不要把我关在这里,住在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奶奶一面抱怨,一面收拾东西,一刻都不想待下去的样子。

大哥一家拗不过老人家的想法,眼看奶奶身体已无大碍,只能按照老人家的吩咐乖乖把她送回乡下的老家。

回到乡下后,奶奶打电话回来说,她的睡眠都变好了,身体越来越棒,吃嘛嘛香。

大哥只能微笑回应,您老人家开心就好。

奶奶家河对岸住着一位跟奶奶年纪相仿的老婆婆,奶奶每天会把家里剩余的好吃的食物,装进小袋子,戴上她的小红帽,还是针织的,也不知道奶奶在夏天戴着是不是感受不到太阳的热量,一步步挪到河对面的老闺蜜家投喂她去。一般过不了多久,对面的老婆婆,我们都叫她阿婆,也会拎着一袋吃的,拄着木头做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河对面的奶奶家,有来有往地投喂下她的老闺蜜。

两人天天这样一来一往,互相投喂,天天一起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风景,聊聊家常,聊聊八卦,这日子,便不再无聊,仿佛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孤单了。

这不,我们刚在河对面的大路上下车,坐在河对面的奶奶看到我们来了,又一步步挪着小碎步,脚上踏着一双四季都在穿的棉鞋,腰就像六月的稻谷似的弯着,走上桥来迎接我们,眼里有惊喜,有盼望,有思念,有喜悦,笑容也从她清瘦的脸上漾开,汇聚成了那一圈圈的皱纹。

大哥大嫂买了不少奶奶爱吃的包子,点心,我看着大嫂一袋袋往外拿的数量,喂饱奶奶一周都没问题。去年,大哥搬了一台冰箱回来,方便奶奶储存食物。

大嫂先拿出一个盘子,装了一盘肉包子出来,剩下的,都摊在饭桌上放凉后,再放进冰箱。奶奶看着大嫂做完这些动作,就端着盘子,小碎步挪到门口的木凳上,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啃起了包子。偶尔嘴里咕哝着什么,坐在另外一个门边上的我,再怎么竖起耳朵,都听不太懂。我摇着蒲扇,在门口纳凉,可惜这里也和县城一般热辣,只是空气清新了不少,风是一点都没有,我只能通过手动摇晃蒲扇,给自己制造一些人工凉风来给自己降降温。

吃完一个包子,奶奶似乎意犹未尽,拿起了另外一个,放进嘴里嚼起来,不时回头问我。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天呢,奶奶。”

“什么时候要回去啊?”

“过两天就回去了,奶奶。”

“你婆婆回来了吗?”

“没呢,还在城里带孙女呢。”

“哦,这样啊。每次让她多打电话回来,她总是不打,都不知道她在干嘛。”

“在忙着照顾她的小孙女嘞。”

“唉,她打电话次数太少了。”

我理解老人家单独留在乡下的寂寞,平时也没几个人路过这地方,看不见几个新鲜的人。我只能尴尬地微笑着,不知如何安慰老人家才好,只能望着门外,看着那高过人头的玉米杆,再看看远处的绿油油的大山,心里叹着气。

奶奶今年九十岁的高龄,听力却一直都很好。之前老公就说过,别看奶奶年纪大了,耳朵可从聪明了。你说的好话她都听不见,你说的坏话,她全都能听见。

奶奶一共就两个女儿,一个在市里,一个在县城,但县城的那个女儿,如今正在城里帮忙带孙女,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奶奶估计很想念她们吧。

说话间,盘子里的包子就剩下两个了。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小碎步挪到饭桌旁边,随手操起一个白色塑料袋,各种点心,包子,各拿几个放进去。嘴里咕哝着什么,又戴上了她的小红帽,往河对岸走去。

“这是给她老闺蜜送吃的去了。”大嫂一边收拾厨房的卫生,一边打趣道。“那个阿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县城打工,小儿子留在身边照顾她。两个儿子都没结婚。小儿子收入不高,靠低保生活。大儿子回来了还能稍微改善下伙食,老人家也勤快,自己养了鸡鸭,种了菜,日常吃喝是够的了。”

大嫂虽然不喜欢奶奶总是把食物送到河对岸去,但也从不阻止奶奶。

没一会儿,奶奶拎着一个红色的袋子回来了,放到我旁边,让我赶快吃。我一看,原来是刚煮好的玉米,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是对面阿婆那里换过来的吧。

天气热得发烫,玉米在手里也热得发烫,这发烫的夏天啊。我手里的蒲扇一刻也停不下来。

远远地瞧着,河对岸的阿婆拄着拐杖,手里也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风渐渐起了一些,吹动着门口的玉米杆,叶子轻轻地晃了晃。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阿婆却没戴任何帽子,脚上穿着一双塑胶水鞋就从对面走过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奶奶好奇刚从对面回来,这会儿老闺蜜自己又跑过来了。

“给你送些新鲜的玉米来了。你们家人多,大家可以尝尝。这是我今年新种的玉米,种子是乡里的人从外地拿回来的,这种是甜玉米,听说很香,不是糯玉米。我种的比你早,我种的都可以吃了。你看你这菜园里的玉米,得过段时间才能吃呢。”阿婆终于走到了门口,我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她,二老刚好面对面坐着,跟门上年画里的关公张飞相呼应。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两位老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快200岁了,应该能镇住门上那张牙舞爪的关公和张飞,让他们看起来和颜悦色起来。

“今天你们家就热闹了,这么多人来看你啦。”阿婆似乎有点羡慕,毕竟村子里常年冷清,逢年过节才有各家各户的人陆续回来过节。村里留守的老人们就像村里的那条河,任凭人来人往,他们一直都在这个大山村里,舍不得离开,更踏不出这重重大山,任凭时间像河流般往前奔腾。

大嫂正在准备午饭,备菜,洗菜,始终没回头看一眼。

奶奶和阿婆开始了属于她们自己的例行聊天。

“你们家的小儿子呢?”

“今天被村里叫去上山干活了,说是要种电线杆,一大早就出门了。”

“那可以赚点钱了。”

“很辛苦的,没多少钱,两百一天。“

”你大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没说啊,最近都没打电话回来了。”

阿婆没搭话,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脚上的鞋子,又看看外面的菜园,玉米杆长得高过人头了,结出的玉米还没有手腕大。”我这种的是糯的玉米,下次给你尝尝。“

”我种的甜玉米,我的已经摘了好几次了,好吃,又香又甜。是村里人给我的种子,我就种着试试看。“这话题似乎有点重复了。阿婆转换了一个话题,聊起了她最近听到的新闻。

“听说县里有安排医生下乡,免费给老人做检查。昨天都到了隔壁村子了,今天都还没到这里,我正等着他们呢。”

奶奶估计也听闻过此事,“听说今天去下一个村子了,先不来我们这个村子。”

这下阿婆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为什么不来我们这儿啊,我们这里也不少老人需要看病呢。村里都没一个医生。去镇上卫生所看病,村里又没汽车可以坐。对我们这些老人很不方便啊。上次我头疼,自己在家躺了两天都不好,找了村里的人送我去镇上开了药吃了,才不疼了。”

“你现在还头疼吗?”听闻老闺蜜不舒服,奶奶很是关心。

“我这是年纪大了,隔几天又会复发一次,治不好的了。我这年纪,一直老不死的,身体也不太好。眼睛瞎了一只,腿脚瘸了一个,脑袋也不中用啦,耳朵都快听不清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死去,这样活着我都老难受了。“阿婆叹气着。

这话倒是让奶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了,只能低下头,戳戳脚,再看看门外。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天那谁打电话说,县里的医生明天会来这个村子了。”或许这个消息能安慰到阿婆。

“我没听说哦。只听说昨天和今天都去了隔壁的村子,就是没来我们这里。”阿婆似乎挺失望。

“昨天有个人在电话里说的。”奶奶很肯定地再次说道。

阿婆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些希望的火苗,望向门外的玉米地,两米高的玉米杆,遮住了远处半边的山。“这天真热啊,又说会下雨,怎么还不下呢。”阿婆再次叹起气来。

风停了,蝉鸣依旧,太阳热辣,玉米杆笔挺着站在那里,守护着大门里的人,门口的河流缓缓向前流着,唯一有变化的,或许就是时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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