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上青墨色，子陵台边水流长
“记于2021年清明，广州飞往桐庐。”
（一）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作为北方人，很少真正见过江南山水。记得应该是五年级，也就是八年前的这个时候，语文老师让背一本叫做《中华名句精华》的书，按朝代收录古今的各种文章中的名句。里面提到了南朝梁代文学家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中的这几句话。初读时很惊喜，觉得很流畅——景色竟可以描述得如此吸引人。
当时的四月也如现在一样，夕阳照进纱窗，春的草木香在阳光中氤氲蔓延，同时溶解了我最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所以从那时起知道，在南方——具体什么省份，什么城市是不知道的——有一座小城曰桐庐，拥有着“天下独绝”的景色。
我时常会想象自己顺着一条名叫“富春”的江——她拥有春天的富饶与繁茂，一路溯流而上，经过富阳、桐庐，观赏沿岸的好风光。
（二）
郁达夫在《钓台的春昼》中写道，“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
同样地，多年来时刻憧憬着桐庐的我，终于有机会出发。想到清明时节不是很热，运气好的话会有细雨蒙蒙，这时候去江南应是最好的时候吧。
一晚上没有睡觉，赶飞机，卡着五分钟的时间坐上班车，周围大多是来自浙江的本地人。虽然高速路上有点拥挤，但时间安排得还比较合理紧凑，故而不会显得很匆匆。
（三）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
正如预期的那样，下起蒙蒙细雨。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而此刻不是愁绪。
游人的欢笑声与瀑布的冲击岩石的激流声在山谷中共响，瀑布下的清潭不是绿色，而是清澈如宝石与琉璃般的蓝绿色。一时间分不清是清明的雨，还是溪流与瀑布的水珠。
我忽然想起了北宋水墨画中的山水不正是这样吗，同时理解了许多文章中，描写江浙山水的排比、比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一簇簇绿树并排蓬勃在山腰上，才能临摹出几树粉色与白色的花在河流的对岸惊喜地出现，如同先前没有，而在云雾缭绕中缓缓淡出—— 云雾缭绕处想必是神仙的寓所吧。
生命在盛春绽放，如同脱离了枯荣有数。而岩石上的青苔，以及雨冲刷出的泛黄的水痕，记载着旷古悠远的时光。我无法想出如何将这些与关于生命的严肃的问题联结起来，因为它们实在太过繁盛，以致在头脑中产生一种封闭的感觉，似乎只有向上的张力与永恒地生长。
我想起了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这样说道，“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顺着公路回去时下起蒙蒙细雨，这时候照例应是不用打伞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远处可以望见高速路分流向杭州和桐庐的路牌，伸手便可以够到一树泛着清香的花。
（四）
微雨。早晨起来看到农贸市场有很多海鲜。再走几步是一篮篮盛开着的鲜花。转角便到包子铺，蒸汽与雨水相交融。仍然要加班的工作者，早上来买菜的老人，环卫工人，都在这里吃饭。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小城人们的生活。
“师傅，去富阳需要多久呀？”
“坐班车两小时吧，大概四十多公里。”
“你们同样是北方人，东北和你们差距应该不大吧？”
在出租车上得知，桐庐有很多东北人，来了便不愿离去。他们在这里住下后，反倒是回东北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客人。
（五）
汽笛声响起，从旅客中心摆渡到严子陵钓台的轮渡起航。
我本占好了座位，想了想还是走出船舱。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赏江南的山水，那里的山水比别处的更可爱。”
船舱外风很大，许多人在拍照留影。
地理书上写的是“东南丘陵”，所以山并不是很高，而是很繁茂。一簇簇，一丛丛的树生长着。“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不是在岭南看到的亚热带的浓郁的绿，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藉由雨水与灵秀之气孕育的清新的绿。
山中有着青瓦白墙的人家，他们的渔船就在简陋的码头旁默默地立着，突然感觉渔船的船舱好小，并不如自己之前想象的一般大。也不禁会疑惑真的可以住下渔人吗。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体验体验。
早晨飘着雨丝，所以在远处，山的顶峰显得云雾缭绕，水汽蒸腾。远处的山是青墨色的，延绵不断，随着船的行进从雾蒙蒙中淡出，如同水墨画中勾勒出的一条条并列的曲线，随着视觉的前进，出一座座山脉，出一片孤帆。
我不由得回忆起《与朱元思书》中的那些句子，不由得理解苏子为什么会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眼下我经历的富春的山水，也曾在千年前给予无数文人墨客以思索，若是放在古代，一艘小船行驶在这样的江面上，两岸皆是群山，何尝不会使人生出如斯感慨呢？那，更何况如今呢？
（六）
请了一位讲解员。随即一位上海自驾游来的软件工程师，另外包括一位尚年幼的孩子的一家人共同加入。无奈小孩子太吵，家长可能亦是觉得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一家人便先向前走了。和上海的那位先生聊了很多生活的乐事——同可以看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旅行者一样，或许这些都是旅行的乐趣吧。
有趣的是，返程回去需要登船，候船时听到身旁的两位阿姨在用方言交流，听着貌似在戏曲中听到过的语言，听到“阿拉”的词汇，便反应过来应是上海周边的人。
严光字子陵，东汉人，光武帝之友，不出仕，躬耕于富春。钓鱼者之意非鱼，隐居者之意在山。石碑上记载了谢灵运，吴均，范仲淹，巴金，郁达夫，古往今来许多文学家的文章——同样也发现了《与朱元思书》。文正公之真迹尚在而已难识。文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是誉严公。同样也有南宋谢翱哭祭文天祥于此，同为历史之名士。
（七）
专程前往芦茨湾。
一家特产超市，咸肉虾米小鱼干。久闻大名金华火腿大名，我借口询问火腿多少钱，想了解了解。店主拿下来，用方言说是象征物，不卖。平时是速冻的，吃的时候如何如何切。店主允许我拍一张照。
一家餐馆。老板娘推荐一个人吃的话，一个荤菜一个素菜，鳊鱼和笋是很好的选择。春笋煲，竹笋很鲜嫩，清蒸鳊鱼味道有原生的清香。由于从小很少吃这些，所以觉得十分美味。对面是一大家人，或许是自驾游吧，一家人吃饭很幸福很欢乐。“这家红烧肉，在我吃过的所有红烧肉中，是排名前几位的。”
店外有风铃的声音，在风中传出清脆的叮当声。店里面自酿的杨梅酒两杯，起身的时候便已有醉意，走路摇摇晃晃起来。临行付款时，在微信支付的备注下留言“很好吃，下次有机会会再来的！”
（八）
“来桐庐的上海人很多。在你之前，我的两批乘客都是上海人，第二批是一大家人。你从广州来呀？真厉害。来这里最好夏天来，像你刚才打车的地方平时其实打车比较难的，最近假期还好，人比较多。”
“桐庐相当于杭州的西大门。譬如你刚才说的东阳，从这条国道一直走便是，还有浦江、义乌，很多人选择自驾游。”
“我们这儿小别墅小洋房确实很多，桐庐所有的重污染企业全部搬走了，大概就是旅游业和居住了，所以土生土长的桐庐人也觉得这个地方很棒。”
“我是第二次来杭州附近了，去年去的市区和绍兴，这次来桐庐。我觉得还回来两次、三次。像金华，丽水呀，以后一定要多玩玩。”
“对呀对呀，这里景点很多，还有淳安千岛湖，想玩的话需要一个星期都不够呢。可以多来几次。”
（九）
傍晚喝茶百道加冰的杨枝甘露感觉有些冷。怀着惊喜的心情看着周围的一切：步行街为行人规划处宽敞的石板路，人们穿着毛绒绒的卫衣，穿着风衣，穿着薄薄的羽绒服在晚风中散步。中心广场分成好几个区，每个区有自己的广场舞的音乐。在广场的雕塑下有人领导大家跳舞，在靠后一侧是人们在跳交谊舞，另一侧则是年轻人在学街舞。
不远处是稀疏的写字楼与银行，规模不大而显得很规整。交通银行、工商银行的招牌矗立在路旁很漂亮。“梅子留酸软齿牙，”在春天也可以尝尝当地的杨梅。价格贵点，但毕竟明天便要离开这里。
不禁产生了以后在这里定居的想法，在春天的晚风中看着夕阳的光与步行街两侧的路灯相辉映，周边传来人们的阵阵欢笑声。在这个小城远离功名利禄的追求，远离一切浮华而归真，仿佛可以遗忘一切烦恼与忧虑。
正如在中心广场旁的宣传语说的那样，“潇洒桐庐郡。”
（十）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土，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拆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郁达夫《钓台的春昼》
不知不觉间竟写道第十个小节了。没有刻意地遣词造句，只是在记录一些在桐庐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同样是吴均写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同样是郁达夫写道，“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
我恍然大悟，终于理解他们为什么望峰而息心，吸引他们的，与吸引我的一样，是桐庐，江南的奇山异水。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吸引着无数文人墨客，无数游人赞美她的秀丽与富饶。而我贫瘠的语言无法如前人们一样，充分表现出她的美丽。
真是来之前并不知道，来之后才发觉此地的美好。明天便要阔别此地，写一篇长文，算作对近几日钟灵毓秀的山水的告别，对近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地方的献礼，对生命本真的反思。
我想，桐庐，富阳，东阳，金华，丽水，兰溪，大概相会还有下次、下下次，以及无数次，相会在黛山影外，风雨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