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4期“生”专题活动。
我叫黑子,是老庄村张守山家的一只看门狗,我长得并不黑。
在我几个月的时候,就被接到他家来了。那时,我还很小,每天本来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学走路呢,却突然被一双手抓起来装进了一条蛇皮袋,随后袋口就被封住了。我用爪子挠着蛇皮袋内侧,却徒劳无功,我慌乱的叫着,呼唤妈妈,我也听到了妈妈的叫声,却不知它为何没来带我出去……
到张守山家后,我又被一双手抓起来,塞进了一个纸箱子里。我听张家的女人说,“和咱家原来那条狗一样,还是叫黑子吧。”我茫然无措的看着周围,小声的叫着。张家女人弯下腰来摸了摸我,说“乖乖,不叫啊,以后你就待在我家,”我在她的抚摸下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后来过了几个月我长大了,我听到男人张守山说:可以给他弄个链子,拴在大门外了。
于是,有一天,我看到张守山带着一条锁链叮叮当当的走来了,我欢快地围着他跳着,他按住我,为我套上链子,拉着我走向大门口,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原来的家,妈妈也是住在大门口外面的一个小房子里,带着我们一起数日升月落。
我摇着脑袋想挣脱掉锁链,却只看到锁链的另一头系在一根铁桩上以及男人离开的背影。那之后的几个夜晚,我趴在大门外被铁链磨的光溜溜的地面上,看着月光把锁链拉成一条黑色的吐着信子的蛇。这让我想起蛇皮袋里那个窒息的空间。于是我知道了,生活总会在旧的伤疤上烙下新的恐惧。
最初半年,我总在深夜啃咬锁链。牙齿和锁链磨在一起,发出“嗤嗤”的渗耳的声音,和着从大门外穿过的风声,给大门口外几平方米的空间增添了莫名的凄意。张守山似乎发现了我在咬锁链,每隔几天就会来检查磨痕,我看到他粗糙的拇指抹过合着唾液、泥土的锁链,像在点数某种秘密的年轮。他看着锁链上白色的划痕,讥笑着说:你的牙再锋利,还能把这锁链咬断。他不屑地丢下锁链走了,我又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带着驯服的高傲和冷漠。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明亮的晚上,我独自躺在大门口,看着对面房顶上两只猫在互相叫嚣。张守山的女儿张小满来了,她来到我身边俯下身,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叮铃铃作响的东西,张小满把它系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听到她说:“黑子,这个银铃铛是我弟弟的满月礼,现在送给你了”。我不晓得啥是满月礼,但我看到月光下,小满的两只眼睛竟似挂着两滴明亮的眼泪。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小满的手,小满亲昵地抱着我说:真乖,然后偷偷的走了。
转年开春,村子里来了收狗的贩子,我看到一车的同类在被关在铁笼子里,从我家对面的马路上开过又开回,我凶狠的盯着铁笼子上沾着的血迹,若有若无的腥味让我獠牙痒得出奇。张守山在和那个狗贩子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我看到,他们一起向我走来。张守山把我拉在手里,狗贩子伸手摩挲着我的脖颈。我忽然一转头,牙齿咬穿了他带着的帆布手套。随后,我听到了狗贩子的大叫声和张守山忙不迭的赔礼声,在送走狗贩子和两瓶高粱酒后,我看到气恼的张守山抓起旁边的铁锨就朝我扑过来,我没有躲闪,一下打在我的背上,一下击在我的臀上,我痛苦的哼鸣着。灼痛中我听见小满在哭喊:“它不是故意的!”
我的獠牙终于在秋后的那一天彻底报废。那一天,小满被村长的儿子堵在麦草垛旁,那人满嘴的酒气就像地头间腐烂的一堆粪。咧着的大嘴看起来比眼里发着光的狗贩子还令人感觉可厌。我看着小满被她推倒在麦草垛上,终于忍不住挣断了链条扑了上去。伴随着耳旁呼啸的风声,我听到了小满惊慌的喊声。紧接着,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传来的剧烈疼痛,都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没错,我是被小满抓起的一块砖头击中了牙齿。带着血的尖齿掉在地上,我呜咽的哼鸣着,呆呆站在一旁,村长儿子经此一吓,像只狗一样飞快地跑远了。小满这时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我,“黑子,对不起,我怕你惹出人命来,这样,你和我就都完了。”这时,几滴眼泪落在我的鼻孔上。
小满出嫁前夜,她又一次蹲在我的面前,抱着我解下了铃铛,月光下,我听到她叹息的说道:“黑子,我要去的地方比你的链子可长多了”。从此,以后的风声里,没了铃铛的脆铃声,只剩下锁链摩擦大地的孤独的呻吟。
拆迁队来的那年,我的铁链早已锈成了暗红色,和大门口外扔着的那些铁锨头、镢头一个颜色。张守山握着角磨机,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到我的白内障瞳孔上,我依稀看到了链条一点一点的被切断。那些迸溅的火光,似是组成了一个人的微笑,顺着微笑,我望见小满抱着她的儿子,她儿子的脖颈上,挂着那枚许久不见的铃铛。
终于,我蜷缩在被楼盘的地基吞噬了大半的田地里,枯黄的秸秆在风里沙沙作响。铁链的幻影还挂在我的脖子上,但身体已经感觉不到重量。我嗅到了几年前那个秋天的气息,小满的眼泪混着血腥味渗进我的鼻孔。我发现了那枚曾经掉下的牙齿,和碎石子堆在一起,却不曾注意到,我嘴里的牙齿,不知不觉中又少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