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天刚刚走过,春风蹑足敲门的时节。天气像是晨荷巨大叶片上浑圆的露珠,晶莹而明亮,台风草和野姜花一路上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我强烈地惦怀弟弟,他清俊的脸容常在暗夜的油灯中清晰出来,他的脸是刀凿般深刻,连唇都有血一样的色泽。我们曾脐带相连地度过许多快乐和凄苦的岁月,我念着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兄弟,而是我们生命血肉的最根源处紧紧纠结。
弟弟的样貌和我一模一样,个性却不同,弟弟强韧、坚毅而果决,我是忧郁、畏缩而软弱,如果说爸爸妈妈是一间使我们温暖的屋宇,弟弟和我便是攀爬而上的两种植物,弟弟是充满霸气的万年青,我则是脆弱易折的牵牛,两者虽然交缠分不出面目,又是截然不同,万年青永远盎然充满炽盛的绿意,牵牛则常开满忧郁的小花。
弟弟也常为我的懦弱吃惊,每次他在学校里打架输了,总要咬牙恨恨地望我。有一回,他和班上的同学打架,我只能缩在墙角怔怔地看着,最后弟弟打输了,坐跌在地上,嘴角淌着细细的血丝,无限哀怨地凝睇着他无用的哥哥。
我撑着去找他,弟弟一把推开我,狂奔出教室。
那时已是秋深了,相思树的叶子黄了,灰白的野芒草在秋风中杂乱地飞舞,弟弟拼命奔跑,像一只中枪惊惶而狂怒的白鼻心,要藉着狂跑吐尽心中的最后一口气。
“宏弟,宏弟。”
我嘶开喉咙叫喊。弟弟一口气奔到黑肚大溪,终于力尽了颓坐下来,缓缓地躺卧在溪旁,我的心凹凸如溪畔团团围住弟弟的乱石。
风,吹得很急。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看见弟弟脸上已爬满了泪水,一张脸湿糊糊的,嘴边还凝结着褐暗色的血丝,脸上的肌肉紧紧地抽着,像是我们农田里用久了的帮浦。
我坐着,弟弟躺卧着,夕阳斜着,把我们的影子投照在急速流去的溪中。
弟弟轻轻抽泣很久,抬头望着天云万叠的天空,低哑着声音问: “哥,如果我快被打死了,你会不会帮助我?”
之后,我们便紧紧相拥放声痛哭,哭得天都黄昏了,听见溪水潺潺,才一言不发走回家。
那是我和弟弟最后的一个秋天,第二年他便走了。
我侧脸望着母亲手挽花布包袱的样子,她的眼睛里一片绿,映照出我们十几年垦拓出来的大地,两个眼睛水盈盈的。
穿过相思树林的时候,我看到远方小路尽头处有一片花花的阳光。
一个火堆突然莫名地闪过我的脑际。
我却为这霎时的静默与远处噪闹的锣鼓而微微的颤抖。
红头道士依然在火堆旁念着神秘的不可知的像响自远天深处的咒语。
过火的乡人们都穿着一式的汗衫短裤,露出黧黑而多毛的腿,一排排的腿竟像冒着白烟,蒸腾着生命的热气。
那些腿都是落过田水的,都是在炙毒的阳光和阴诈的血蛭中慢慢长成,生活的熬炼就如火炭一直铸着他们──他们那样的兴奋,竟有一点去赶市集一样,人人面对炭火总是有些惊惶,可是老天有眼,他们相信这一双肉腿是可以过火的。
十二月天,冷酸酸的田水,和春天火炙炙的炭火并没有不同,一个是生活的历炼,一个是生命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农人与天运搏斗的一个节目。
四周是可怕的静寂。
我突然看见弟弟的脸在血红的火堆中燃烧,想起爸爸撑着猎枪掉泪的面影和他辛苦荷锄的身姿,我猛地站起,对爸爸大声说:“我走,我走给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
锣声缓缓响起。
几千只目光如炬注视。
我走上了火堆。
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强烈的热流从我脚底窜进,贯穿了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泪水全滴在火上,一声嗤,一阵烟。
我什么都看不见,仿佛陷进一个神秘的围城,只听到远天深处传来弟弟轻声的耳语:“走呀!走呀!”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离,不知它的尽处,相思林尽头的阳光亮起,脚下的火也浑然或忘了。
那一天,那过火的一天,我们快乐地流泪走回家。
到黑肚大溪,爸爸叫我独自涉水。
猛然间,我感到自己长大了。
童年过火的记忆像烙印一般影响了我整个生命的途程,日后我遇到人生的许多事都像过火一样,在启步之初,我们永远不知道能否安全抵达火毡的那一端,我们当然不敢相信有火神,我们会害怕、会无所适从、会畏惧受伤,但是人生的人一定要过、情感的火要过、欢乐与悲伤的火要过、沉定与激情的火要过、成功与失败的火要过。
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要单独去过火,即使亲如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2020.02.24
摘自《愿你归来 仍是少年》
@欢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