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里的中年人:技术大牛失业了丨人间 · 寻业中国


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想像当年那样,靠着一门手艺就能一辈子吃喝不愁,显然是种奢望。


配图 |《我的大叔》剧照


征    稿

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

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记录下自己,就是记录下今天。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寻业中国」。期待你的来稿。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02



“喂,你有什么工作机会给我介绍吗?”

2014年冬,秦工约我见面,戴着依旧光彩的珐琅架眼镜的他,已是头顶寸草不生的中年男子了。一落座,便直奔主题。

我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技术经理,居然会沦落到开口问我这个曾经的下属给介绍工作。

“秦工,”我依旧以尊敬的口吻问道,“您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了?”

他的眼帘沉沉地垂下,挡住了原本就黯淡无光的眼神。

“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工作了。”这声音简直就像蚊子哼一样。

我张口结舌,夹着滴着暗黄色油汁的鸡块的筷子,也颓然地放下了。

秦工会大半年没工作!这要是放在当年我和他刚认识时,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2005年4月,我刚来上海工作不到一年便“裸辞”了,所幸没失业太久,就应聘上一家在业内规模颇大的自动化工程公司。这家公司年产值近两个亿,员工足有百来号人,光负责设计调试的技术工程师就有二三十个,我光荣地成为其中的一员。

给我作入职介绍的是技术总监童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后来听说是老板从某著名研究所挖来专门“镇守”技术部的。

“你的直接领导是秦工,技术经理。”他冲我优雅地笑了笑,接着说道,“现在他在外面出差,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童总特意在“以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可惜我涉世太浅,根本不能体会这“以后”是多久,还闹了笑话。


“哎,阿山!”入职一周后,一天我在食堂排队打午饭的时候悄悄问一个新同事,“你见过咱们技术经理吗?”

阿山比我早报到一周,也是我到这个公司最先混熟的哥们。此刻他正盯着食堂阿姨那盛着褐色大肉圆的勺子,被我这么一问,不禁愣了一下,悻悻地扭过头说道:“没见过,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已经出差去了。”

“啊?”我惊讶地叫道,“那他不是半个月没回来了?”

立刻,我被周围“鄙夷”的目光盯牢了,接着就淹没在周围老同事们的一片口水中。

“半个月算什么?”

“哪个项目不是按月算的?”

“我都出去三个月没回来过呢!”

……

我狼狈不堪——新来的人真不应该乱说话啊。

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秦工,阿山语气很坚决:“肯定要到‘五一’以后了,许多工程现场都要靠他啊。”

阿山说得没错,我在劳动节前真的就没有见到秦工长什么样,倒是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只要有大项目,那必须是秦工出马,这样老板也放心啊。”

“我跟着秦工做过项目的,啥都不用担心,他肯定能搞得定。”

……

这让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秦工充满了好奇。


终于,在劳动节后我见到了秦工。多年之后,我和阿山回忆初见秦工的那幕场景,还觉得像是在看好莱坞明星入场一样——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上午,我正在埋头看资料,对面的阿山突然用脚尖碰了我一下。

“快看,那应该就是秦工!”他朝我身后努了努嘴。

只见一个身着笔挺黑色西服的男人,乌黑的头发梳得光亮,帅气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精致的眼镜,像个凯旋的英雄一样,在大家起身致意中一路走来,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和熟人笑着寒暄一阵。

还没等他走到我们面前,老板和童总也笑着来到我们技术部、加入欢迎队伍中了。




我的脑海中回荡着那一幕“盛况”,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如明星一般光彩夺目的秦工,会和我面前这个满脸疲惫、眼神中透着迷茫和失落的中年男人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目前在S公司做,能帮我推荐下吗?”秦工涨红着脸,怯生生地问道。

他亮出底牌,这也就是多年未见的他,突然约我出来吃饭的最终目的。

“没问题啊!”我满口答应,“像您这么牛的技术人员,我们公司肯定需要的。您回去把简历发给我,我转发公司人事做个推荐吧。”

我的话大部分不是奉承,毕竟秦工多年以前在业内就已经是“大神”级别的存在了,我觉得他肯定是眼光太高、不肯屈就一些不入其法眼的岗位,才会大半年没有工作。

“好啊,那谢谢啦。”他的声音里多了少许的欣慰,脸色也稍稍好看了些。

我们又东扯西拉地聊了些以前老同事们的境况,就准备散席了。鉴于他大半年都没工作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他出钱,自己买了单。


第二天上班,我如约将他发过来的简历转给了人事。

又过了两天,我接到人事部门的电话,说要聊下秦工的事。

“这个人大半年没上班了,你知道原因吗?”一进人事部的办公室,一个平素被大家称作“女神”的人力资源主管冷冷地问我,依旧摆出平日里一贯的那副高不可攀的样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又不能不回答,便随口答道:“应该是没找到合适的吧。”

这完全是句废话,我也知道。

“女神”眉头皱了皱,纤细的食指敲了敲桌上的简历:“他从上家单位离职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这时有点后悔自己准备不足了。本来,我以为凭着秦工那赫赫的技术背景,人事一看到他的简历,还不立刻像捡到宝贝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迫不及待地让我通知他来聊聊啊,所以也没——当然也不好意思——多问。实在没想到——人事这态度怎么有点像是在菜市场挑根随处可以买到的大葱一样啊?

“要不,您让他过来面试自己问问呗?”我小心翼翼地提议。

“我再考虑考虑吧。”“女神”依旧愁眉不展,感觉就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样。

事情真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从人事部出来,我立刻拨通了阿山的电话,约着见一面。

“哎呀,老秦竟然找你了啊!”一见面,阿山就冒出了这句话。

我暗自不快,他直呼秦工为“老秦”,让我感觉他对我们一直膜拜的这尊“技术大神”有点不敬。

“什么叫‘竟然’?”

阿山用吸管将面前的可乐拌了拌,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和他根本就不熟悉,他都找到你了,难道不是‘竟然’?”

我想想也对。

多年前那次盛大的欢迎场面之后,我被分到了“薄膜设备组”,跟着一些老同事频繁去往广东、浙江出差,而秦工则直接领导“轧机设备组”,带着阿山等人去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征战”。当时我真是羡慕阿山,能跟着秦工做大项目。

从此,我和秦工南北殊途,自然不会熟悉。而且,又过了不到一年,我就跳槽去了S公司转做了销售工作,从此和秦工再无交集,只是从一直保持联系的阿山嘴里得知他们后来也一起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

“到底怎么回事,秦工这样的大牛怎么会……沦落到没工作的地步?”我问阿山。

“老兄,”阿山拉长了声调,“你还当现在是9年前吗?”

接着,他跟我聊起了他们“轧机设备组”的光荣和没落。




在2010年之前,从事钢铁工业的人,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那时候,由于各项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极大刺激了对钢材的需求,因而各种生产钢材的设备也就供不应求了。

而其中,用来生产出固定厚度钢板的轧机,自然更是紧俏得很,当时有“轧机一开,钞票速来”之说。于是,各地的轧机生产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阿山和秦工所在的“轧机设备组”自然也搭上了这班顺风车,一班人马都享受着无比的荣宠。阿山跟我讲过,有次他和一个新调到他们组的同事去河南巩义一带出差。一到宾馆,轧机厂的老板就笑呵呵地开着宝马来接他们。到了当地一家豪华气派的饭店,那个厂里的一群经理们立即如众星捧月般围拢过来,殷勤地给他们“接风洗尘”。酒酣耳热之际,老板还主动提出以后从宾馆到工厂都由他们派专车接送。

显而易见,当时从事轧机控制系统(包括控制器、驱动器、电机等一整套用来实现轧机设备正常运转的电气系统)设计和调试的技术人员,简直就是老板们眼中的香饽饽——而秦工就是其中最大、最香的那个。

对那时我所在的电气公司的老板来说,甭管多大多复杂的轧机,只要有秦工在,就敢拍着胸脯去接这个活——而且,轧机越大越复杂,利润也越可观。

而对我们的客户——那些生产轧机的老板们来说,秦工更是要捧在手掌中的宝贝,怠慢不得,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要想早一点让轧机动起来,就得拜托秦工早点把设备调试好。

有一次,“轧机设备组”的一个同事去河北廊坊一个工厂调试设备,调了半个月,设备还没动起来。急着开机赚钱的工厂老板火了,一个劲地催促,甚至威胁公司说,按照先前合同规定的工期,如果再过一个礼拜还不能把设备搞定,就要将电气系统全部退货!

危急时刻,童总在征得老板同意之后,咬牙将本来准备前往河北邢台调试的秦工紧急派了过去——尽管这等于“拆东墙补西墙”,会影响邢台项目的进度。

秦工到达那个厂时,已经是晚上6点多。大家都已将盒饭提到车间里,摩拳擦掌准备挑灯夜战了。可秦工却不慌不忙地宣布:“今晚不用加班,各自回去休息!”

此话一出,不要说客户,就连那个此前没把设备调试好的同事也都急眼了——时间这么紧,不加班赶进度哪能按期完成任务?

可秦工却依旧气定神闲地坚持自己的主张。没办法,他这个“希望之星”不肯加班,别人加班也没意义,于是大家各自散去。

当晚,秦工在宾馆里仔细询问了之前那个负责调试设备的同事先前遇到了哪些问题,并认真研究了电气线路图。第二天一早,秦工就将改动过的电气线路图递到工厂的电工领班手中:“按我标识的去改!”

领班不敢怠慢,赶紧招呼手下一起上阵,用了一个上午时间将线路改好。而秦工则利用这段时间伏在控制室的台子上,将适用于这台设备的控制程序给编好了。

匆匆吃过午饭,随着秦工一声令下,这台一直“默不做声”的大家伙终于发出悦耳的轰鸣声——是的,对客户老板来说这噪声简直比贝多芬的交响乐还要悦耳动听。工厂老板兴奋地围着这台即将为他带来滚滚财源的宝贝机器左看右看,把秦工夸了又夸。不过,此时的秦工还没时间搭理他,他冷静地观察着设备运行情况,不断修改程序和参数,将设备性能不断优化。

又过了两天,秦工像个终于完成自己满意作品的艺术家一样,露出舒心的笑容。而就在客户老板要大摆庆功宴好好犒劳他之时,时刻关注此地动态的童总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求秦工直接奔赴邢台“前线”了。

“他那时候就是救火队员,哪里有事最后都是要他去解决的。”阿山说道。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个时候秦工他们组可以享受各种“崇高”的礼遇了,其实,就连和我同时入职的阿山,当时的年终奖金都比我多了整整两倍!

那可真是他们的鼎盛时期。




可惜,从2008年开始,钢铁工业渐渐露出产能过剩的征兆。由于连续多年疯狂上马各种产线,需求端渐渐饱和,更不要说当年的那场金融危机导致出口锐减。于是,无论是钢材还是生产钢材的设备,在市场中都开始走下“神坛”。

这种大背景下,原先待遇优厚的轧机技术人员们自然也被殃及池鱼了:先是他们的年终奖金不再那么“显眼”了,后来老板和童总开始商量如何“遣散”部分技术人员——既然轧机业务不再那么赚钱了,养活这么多人显然也不合适。

不过,谁都没想到,秦工居然也在这波遣散大潮中被迫离职,并最终丢了饭碗。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就算行业再不景气、轧机设备组哪怕就剩下一个人,也该是技术最棒的秦工留下啊。

“唉,电气技术发展太快啊!”阿山叹了口气。

在2000年初的时候,调试一台轧机还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工作。想要让轧机能够按照设计要求运转、生产出合格的钢材,就必须对这些电气产品和轧机工艺都非常精通,这就对技术人员的素质和经验要求很高。

但是,经过近10年的经验总结和积累,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个行业的技术门槛,正急剧降低。原先复杂的轧机调试技术早就被标准化、模块化了,以前需要工程师凭借多年的从业经验才能完成的任务,现在一个大学毕业生只要培训个半年,就能拿着现成的标准化程序模块去搞定了。那些复杂难懂的制图、编程等技术,现在都变成了傻瓜式操作。

产品好用了,调试技术又简单了,靠技术人员的个人经验来决定设备运行好坏的时代也就过去了。这当然是电气行业的进步,但是,对秦工这样的老工程师来说,他们引以为傲的经验,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可惜的是,人的心态总是跟不上处境的变化,尤其是在走下坡路的时候。秦工当然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掉价”的现实,而老板又是非常“现实”的,这就使得双方的矛盾渐渐无法调和,2009年,秦工最终也被迫离开我们原来的公司。

当他和阿山先后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后,阿山由于“船小好调头”,很快就从冶金行业中跳了出来,改行从事能源和起重机等行业的电气设计工作,虽然没有先前那么风光了,但饭碗端得还算牢靠。

相比之下,秦工却没那么走运了。由于他的薪资比一般的工程师都要高出一大截(两到三倍之多),新公司的老板自然不会轻易让他转行——那还不如重新招个人来做划算——而是想利用他在冶金行业的经验,去争取接些大的冶金项目来。

可惜折腾了3年多,这个“不识时务”的老板终于意识到冶金行业是真的不比从前了,所以在把秦工的经验又转化为自己公司的“标准化”模块之后,秦工也“顺理成章”地又一次被迫离开。

不过这一次,年逾不惑的秦工,像头垂老的大象一样,跌倒了就没那么容易爬起来了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阿山吸了口可乐,接着说道,“冶金行业没有过去那么‘疯’了,电气技术又发展到傻瓜式了,只会调试冶金轧机的秦工还有什么价值呢?而且他也人到中年了,薪资和心态都在上面了,可活力和拼劲又都不如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年轻了。换了你是老板,会要他吗?”




虽然道理是这样,但我依然相信,只要老秦——我也不知不觉开始在心里这么称呼秦工了——愿意接受新的挑战,凭他的能力,再找份工作还不是太难的事情。

我的想法看来还真没错,和阿山聊过之后没两天,人事“女神”就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这有个一般的技术岗位,你那个朋友愿意来面试吧?”她特别在“一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意味着老秦到我们公司来只能做普通的技术工程师,而不是做他以前的技术经理!

这我还真没想到过,于是便说要问他一下再回复。

“秦工,”我在电话里字斟句酌,惟恐有什么表达不慎让老秦觉得我们公司对他不够重视,“人事说有个普通的技术岗正好空缺,您要是有兴趣……”

“有,有啊!”出乎我意料,他居然还没等我说完就一口答应。

“不是技术经理岗位哦,不带人的。”我怕他没听明白,又补充道。

“不带人好啊,自己做事情还很清静,管人多烦。”电话那边传来的是爽朗的话语,一点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快。

看来是我多虑了,本来我还担心老秦非经理或总工之类的岗位不做呢,现在看来,他也愿意“屈尊纡贵”做一般的技术,那还有什么搞不成的?就像是身怀绝技的特种兵愿意来普通的步兵排,还不把步兵排长给乐死!

于是,我把老秦的态度告诉了“女神”,她立刻给老秦发了面试通知。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老秦来面试那天,我特意没有安排客户拜访,在公司里等他。

他依然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蓝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虽然头发有些惨淡,但是也精心梳理了一番。可以看出,他对这次面试寄予了厚望。

“秦工,”我的语气还是像以前一样恭敬,“祝您面试顺利!”

他紧张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谢谢。”

“您面试结束后来找我,我请您吃个午饭。”

见他点了点头,我就知趣地离开了,留下他孤独地坐在会客室里等待面试。

10点半左右,他给我打了电话:“我面试好了,在一楼等你。”

我赶紧跑到一楼,只见他双手提着公文包背在身后,正盯着公司的大幅宣传画出神,里面是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工程师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大屏幕上的数据,上面是一行醒目的大字:“我们用专业的技术服务赢得客户。”

“秦工,感觉如何?”我充满期待地问道。

“还行,谈得还挺投机。”他神色很轻松,看来效果真的不错。

见他这么乐观,我的情绪也被感染了。还没到中午吃饭时间,我只能拉着他去了旁边的星巴克。

“怎样,和谁谈的?谈了些啥?”我端着两杯香气扑鼻的摩卡放到桌上,迫不及待地问道。

“谢谢。”他笑着拿过一杯咖啡,“一个女的——人事,还有一个男的——技术部经理。”

“嗯。”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主要是和那个技术部经理聊了,他问了我几个技术问题,我详细给他解释了,说得他连连点头,夸我确实有水平。”老秦越说越有信心了,脸上泛起了红光。

“那是,您的技术水平大家有目共睹。”我诚挚地夸赞道。

“然后他又问我愿意出差不,我说我可以接受一年出差150天,他说完全没问题。”老秦越说越兴奋,连咖啡都顾不上喝了,“最后他问我接到通知何时能入职,我说At once。”

连洋文都蹦出来了,看来是真的感觉不错。

我们接下来又聊了点别的。由于情绪不错,老秦还让我看了他女儿的照片,很漂亮的小姑娘,穿着花裙子,骑着木马,露出天真的笑容。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他像收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这次让老秦非常乐观的面试后,过了一周,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们公司通知复试要等这么久吗?”他的语气透着焦虑,“我到现在还没接到复试通知。”

我赶紧劝他:“一般都要等个两周吧,再等等看吧。”

又过了三天,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还是没给我通知,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他这次的语速很快,显然比上次着急多了。

“不会吧……”我也开始没了底气。

“能麻烦您帮我去问问吗?”他都称呼我为“您”了,这让我觉得事态很严重了。

“好,我明天就去找人事!”我赶紧答应。


第二天,我一早就去了人事部。

“你介绍的那个人啊?”“女神”显然是刚到公司,还在盯着梳妆镜看自己的妆容是否 “受损”,“我们觉得不太合适。”

“啊,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那精心描过的睫毛跳动了一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然后,她把精美的雕花梳妆盒收了起来,慢吞吞地说道:“他的技术底子是还可以,技术经理也很认可。但问题是,他只了解冶金行业,对我们公司涉及的精密机械、机器人等领域知之甚少,所以不太对口;而且,他要的工资也大大超出了我们招这个岗位的预算。”

我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这两个问题也不是无法商榷的吧。

“他毕竟工作经验丰富啊,”我心有不甘地试图扭转局面,“稍微培训一下,应该很快就能熟悉我们专注的领域吧……”

“别胡说了!”我的话被“女神”不耐烦的高音调给打断了,“公司招的是马上就能上手、为公司创造效益的人,公司可不是培训机构!再说了,就算要培训,干嘛不从大学毕业生中挑几个小伙子来培训,这些年轻人接收新事物的速度极快。而且工资还不到你朋友要的1/3。”

“这……”这不就是阿山曾经说过的话的翻版吗?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悻悻离开人事部。


待我在电话里把这情况告诉老秦,他立刻回道:“那跟你们人事再沟通沟通,他们愿意给多少钱?”

唉,真是形势比人强!我相信要是在2005年,肯定有大把公司开出各种条件请老秦过去;可是放到今天,他求着做个普通的工程师还要这么费劲。

我又跑到了人事部。“女神”见我又来了,没好气地问道:“又什么事啊?”

我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我对客户都没这么下本钱过——把老秦的意思告诉了她。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听完却有些恼了,“这又不是菜场里讨价还价。给他低点的工资,他就是现在愿意来了,等做了一段时间肯定会渐渐不满意,又会要跳槽了。公司要的就是人员稳定,要合适的员工!”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些道理。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呆立在那里。我突然想起,怪不得那天他们只和老秦聊到10点半就结束了,敢情是“没戏”啊。

本来以为“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是自己不愿意屈就,现在发现,就是愿意屈就,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要你。


“没帮上忙,真不好意思。”我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老秦那失望的眼神。

“唉,算啦,你也尽力了。”老秦无力地叹了口气,声音又像开始见面请我给介绍工作时那么低了。

“那您……今后打算怎么办?”我实在不想看到自己当年仰慕的“英雄”输成今天这副模样。

“唉,继续找呗。”

我突然想到了上次他给我看的他女儿的照片,像他这样有家的男人,失业大半年还找不到工作,真不知如何面对老婆孩子。

“还需要我帮什么忙,请尽管开口。”我只能以这么一句客套话来结束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分别后,我看着老秦那已经有点佝偻的腰身在夕阳下渐行渐远,突然想到,在报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父母坚决要求我学工科,给出的理由是:“学一门技术吧,越老越吃香。”

可是,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想像当年那样,靠着一门手艺就能一辈子吃喝不愁,显然是种奢望。我们赖以生存的技能,随时会被滚滚的时代大潮无情地抛到身后。更可悲的是,当剧变的浪潮袭来的时候,像老秦这样的“大牛”却很难紧跟时代步伐。

我相信他早就应该能感知到钢铁业正在逐渐走向没落,而精密机械、机器人等新的电气应用领域正在兴起。可惜,也许正是“大船难调头”的缘故吧,他未能及时调整自己的职业方向。等到失业的厄运袭来时,已然人到中年,只能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这就是我们迟早都要面对的“中年危机”吧。

我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感,老秦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是该想想怎么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要被淘汰了。


2014年那场失业危机,老秦最终还是挺过去了。也许是残酷的现实让他的心态渐渐跟上了自己的处境,他对工作各方面的要求——不单是薪资,还包括工作地点——都不断降低,而且也注意多学习和了解其它行业的知识。终于,他在2015年的春天又重新上岗,成为汽车生产线的电气调试工程师。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苦尽甘来了。紧张的工作节奏和长期的异地出差,使得这个中年男子越来越疲于招架,虽然他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咬牙坚持着,但是身体却很诚实地跟他“摊牌”了——2018年底,他查出自己得了糖尿病,连医生都说这肯定是累出来的。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和阿山一起去看望他。不过出乎我意料,他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悲观和消沉。

“日子总还要过的,”他淡淡一笑,“以后多注意休息,能推掉的活就推掉了,不能那么劳累了。”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盯着他那张日趋苍老的脸庞,那上面已经看不出一丝当年的技术大牛人的风采了。

也许,他这么努力工作,也是基于那次失业所产生的危机感吧。都说“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我想,到了中年,就更不容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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