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路人,他的名字无论在哪本书上都懒得被提起,他的身影无论在哪个摄影师的镜头下都毫无存在感,他所携带的物品与某个路口十分钟内走过的几个人手里的东西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特色。这样的人每天差不多有四十个打我身边经过,由此推算,我存在的路口,每天会有四十一个人从这里经过,然后默默消失于众人的背影之中。一年中走过这里的有14965个这样的人,这14965个人中,大约有5000人在经过这里时会回望我一眼,随后撇开视线;大约5000人会略微驻足,同情地跟着同伴说着什么;剩下的4965个人会弯腰向我的破帽子里丢上一两块钱,轻轻说上一句,“安拉保佑。”安拉无所不能,他不仅保佑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就有钱可以拿,还保佑世界和平,以至于总有人愿意施舍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然而某天清晨,我幸运地捡到了一份昨天的报纸,恰好翻到了那一页。报纸上有个一贯励志的专栏,劝人们要找回自我,保持初心。我笑了笑,这个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并不能教会我的肚子如何在饥饿的情况下保持安安静静的状态。
流浪汉应该没有文化,流浪汉应该看不懂报纸上说的是哪个明星的绯闻或者哪个政客的语录,所以以上都是我编的开头。我只不过打算在艰难的岁月里编一个聊以慰藉的故事,好让我沉浸在往日的时光里,回味过去有钱的日子,这样对我和我身边的人都比较好。
事实上,没有那4965个人施舍给我哪怕一块钱;没有那5000个人略微驻足,同情地跟同伴说着什么;没有5000个人回望我哪怕一眼。因为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跟我一样,全身伤痕累累,甚至可能不幸失去了某个身体部位,没有人有心情或精力停下来看身边的陌生人。更是没有报纸这种东西,连政府大楼都炸毁了,出版社自然也未能幸免。供我在每一天反复咀嚼的不再是面包和书本,而是无所不在的哭声:小孩子的啼哭、女人的恸哭、老人衰弱的哭声。偶尔会有不怕死的外国记者选中了我这个幸运儿,问我几个问题,“您过去是做什么的?”“我是教授,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机械地回答到。他们就会一脸惊讶的样子,新人总是这样少见多怪,见多了也就麻木了,不管过去是什么身份,炸弹下不都是一摊碎肉吗?
还有更符合逻辑的做法。我可能会加入军队,发誓复仇,用我所学的知识报效国家,赶走侵略者。我会在不眠的夜晚轻轻擦着自己简陋的武器,担忧着远方亲人的朝不保夕;我会教我的战友使用摩尔斯电码,以便于在紧急时刻能保住他们自己如同蚍蜉一般的性命;我会斥责一个想要浑水摸鱼抢劫小孩手里食物的壮汉,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威胁他离开。然而,我却像一个喝的烂醉的酒鬼一样盘亘在这里,不知道向谁复仇,他们都说自己不是侵略者。导弹背后的人说我们国家内战有人使用生化武器,非常没有人道主义精神,所以需要给予打击和制裁。导弹背后的人,不是我们国家的人。
多惨啊,今年我还没来得及写下一篇论文,蘸着战火中的鲜血写成的论文一定能发表在顶级的期刊上,他们向来只收与众不同的东西。只恨此时没有纸笔,或许我可以哪天对那些不怕死的记者粗暴地问一句,“不要再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了,你有纸笔吗蠢货?”我并不是讨厌他们,他们传递真相,我只是在宣泄情绪。
这篇论文会这么写: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是一个整体,但他包含三个‘我’,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位于人格结构的最低层,是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组成的能量系统,包括各种生理需要,本我是无意识,非理性的,遵循快乐原则。自我位于人格结构的中间层,从本我中分化出来的,其作用是调节本我和超我的矛盾。遵循现实原则。超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是道德化的自我。它的作用是抑制本我的冲动,对自我进行监控,追求完善的境界,遵循道德原则。然而人的本性是趋乐避苦、趋利避害,道德的起源其实是人类先天的、无意识的生物本能……”
以上是学术的部分,可能会又臭又长,为后面做一个铺垫,让编辑们在审稿的时候不会因为规范问题将它丢进垃圾桶。
我会迫不及待地结束掉学术部分,开始正文的书写:
“只有不晓人事的婴儿才是完全的本我,他们只为自己的欲望而活,不会顾忌自己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饿了就哭,这在和平年代是他们的权利,而现在只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越弱小反而越没有权利追逐本我。父母亲人努力抑制心里的本我,用自我抓住超我。因为亲缘关系的存在,所以伦理道德尚存,少的可怜的食物却能辗转流于一家每个人的手中。”
我会隐藏掉另一个会引起一些秉持人道主义精神的人心理不适的部分;
“那些全家都被炸死了就剩他一个的人就可怜了,他只能像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醉鬼一样盘亘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因为‘自我’尚存所以靠编排故事来转移注意力,企图苟活一段时间。还有更可悲的一些人,他们‘返朴归真’,丢弃掉学校或家庭或社会上学到的所有关于“自我”和“超我”的道德知识,回归本我。只要能活下去,抢到明天的食物和水,就什么都能做,先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至于其他的能当饭吃吗?”
而若干年后编辑们的批注我自然也是看不到了,历史学家们更可能会加上一句评语,“战争剥夺着人们的人格,社会在倒退。悲哀!悲哀!”
前几天我就坐在这里,一个跌跌撞撞的军人偶然闯入了这里,大概是和部队走散了,他解下腰上的水壶和若干食物,递给我,“我活不了啦,拿着也是浪费,给你你还能活下去,接着吧。”他的水壶给我带来了生的希望,因为我的双腿在上一次导弹的袭击中被炸坏了,自此我就一直躺在这里。
经过平静的一个夜晚后,他恢复了一点精力,留下了这么几句话,“这样的日子不长啦,我们的外交官已经去联合国寻求帮助了,坚持到他回来,我们就又可以过上好日子啦!想想大马士革的玫瑰庄园!这个时间,玫瑰应该都盛开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瞳孔逐渐放大,良久,不作声了。看,又是一条未能受到优待的生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躺在了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一个不知名的人身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留下。此时此地,再没有人能评价他在之前的战斗中英勇还是不英勇,他的死是因为勇敢的牺牲还是无谓愚蠢到自寻苦果。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使用生化武器。”我对着了无声息的他说道,“联合国会制止他们,我们会坚持到他回来的。”
对于这样的人,我总是不吝啬于给予对方最大的敬意。一具尸体可能不需要一个不知名人的敬意,它也许更需要很大一抔黄土,或者是一把火让它能变成灰烬,随风飘到想去的地方。我没有力气给它挖掘土石,也没有能力变出一把火出来,如果此时能再来一枚导弹,可能就省去了我的麻烦。
我和这个军人并排躺着的这几天里,却迎来了一个更饥饿的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和多余的动作,他不假思索地抢走了我手里剩下的水和一丁点食物,看我不能动,他就直接坐在我旁边吃喝了起来。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叫骂,毕竟这些东西也是别人给我的,更何况叫骂也是要消耗体力的。后来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了,那个人也走了,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快,没有留下任何话。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在什么时候节奏快点总是好的,倘若我没有因为舍不得而直接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吞下所有的食物,我的食物和水也不会被人抢走,我就能活得比现在略体面些,从一只死狗升级成一只落水狗。
在此之后那个人还会遭遇什么呢?他可能会浪费刚刚吃下的食物,还没走出多远就像某个省的省长一样死在汽车炸弹的袭击中,走出了很远又死在空中突然降下的导弹下;亦或安拉保佑,躲过了重重袭击,在之后的某一天死于饥饿当中。要是遇到了一个能救他的人,他就能活下来,若还有一点男人的血性,他会设法进入那些不正规的军队,寻思接下来的路。也有更容易的路,那就是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是逃到外国去,如果没有不幸倒在边境,那就是能在其他净土之中找到一块小小的地方,被扣上难民的帽子,接受善良的人的救济。每天一点点的物资根本不够,他开始重操旧业,决定遵循本我,抢夺其他人的东西。然后他在当地市民的争议中和身边的新同伴一起被驱逐,继续逃跑之旅。
我又陷入难堪的孤独之中,所以脑中闪过以上种种想法。身边那个军人已经开始散发奇怪的味道,比起弥漫的硝烟味来说说不清哪个更难闻,倒是想起了他之前提到的大马士革玫瑰庄园,那里生产玫瑰,花农们采摘玫瑰送入工厂,提取出来很多成份,做精油、做花茶、做香水,对,我大概是需要香水来清新一下空气,味道真的是越来越重了。每到玫瑰盛开的季节,总会有大批的外国游客流连忘返,他们在每个地方拍照,相机里的照片比任何一个本地人都要多。我猜现在他们的外交部会给自己的国民发这样一条通告:“建议本国公民暂且不要赴其旅游,以免遭遇战乱。”
其实他们也看不到什么了,大多数地方比荒地好上那么一点,还有建筑的痕迹,偶尔能摸到一两片残破的墙角。还有一小部分就完全沦为荒地,最贪婪的老鼠耸着尖尖的鼻子嗅上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什么东西,只能含恨而归。
几年的内战都没能把城市毁成这个样子,如今只因为外来者的导弹就摧毁了原住民多少年的心血,衬得之前的战争像是一群小孩在过家家,新的战争才是成年人的游戏。
我猜我就要死在这场游戏里了。
我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颂歌,轻松欢快,对面残破的窗户都因此仿佛变成了开斋节上最明亮的一扇橱窗,散发着诱人的气息。缓缓转过头,那具尸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难道之前都是我的臆想吗?明明这个不知名的角落曾同时存在过三个人,只有一个人逃走了,三减一应该等于二。可当我从无边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就和前几天一样,只剩下我一个,没有尸体存在过的痕迹。
尸体不可能自己长腿跑掉,哪怕突然来了一只秃鹰,也能大发慈悲地给世人剩下一堆白骨。如果又是炸弹作祟,为什么我却没什么事呢?
一阵恍惚,有些幻影在重叠。“伪君子!全都是你!全都是你!”幻影叫嚣着。
都是我!都是我!三个都是我。我为了美化自己,又编出一个故事,我应该去当一个猎奇作家,随便想出一个故事就能引起最吝啬的人慷慨解囊。
而事实是一开始我尚能坚持心中的道德,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紧拉着亲人的手逃跑。战火味越来越浓,带走了我身边一个个人,停下来多悲痛一会,活下来的机会就渺茫几分。后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我学会从老人和孩子手里抢夺食物,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一点财物。只是因果循环,报应还是来了,我被炸断双腿,困在了这个不知名的角落,留不下来任何值得被歌颂的事迹,最好的结果是不受人唾弃地死去。
我要告诉所有人战争剥夺一个平民健全的人格的惯有套路:最先扔下的是“超我”,道德在生存面前失去了约束力,后来慢慢迷失了“自我”,到最后就只剩下“本我”,为了欲望什么都能做出来,跟野兽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可能几天后我会被人发现,毫无尊严地躺在一堆碎石上,双唇张开,眼睛圆睁,有人喃喃自语,“好像一只猪啊。”
这些是我所知道的全部,还有我不知道的,几万英里之外,有那么一个人或一群人,端着手中的咖啡杯盯着不断上下晃荡的曲线,皱眉道,“嗬!国际石油又涨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