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婶儿吧嗒吧嗒落泪，每一滴都能在她心坎砸出不小的坑。
那张长期在农田劳作被紫外线灼烧的脸，颜色更重，确切的说更像酱牛肉的颜色。悲怆长到像没有尽头。
这么多年，坚强的她这是第二次感到像当年孩他爸走时那样无尽的绝望无助，心里空落落，那种无力感让她让无法反抗。要积攒多少勇气才能把生活再拢起来。
01
院里小孩子在嬉笑打闹，大黑狗摇着尾巴，大黄猫蹲着墙头上晒暖儿睡觉，到处张贴着红喜字。
院子里，大方桌子长条凳子规规整整的错落开，桌上已被收拾干净，院里挤满了人，院儿南边几口大锅在冒着滚滚的水汽，大锅边上一排长桌，上面放满了各种调料和已经码好随时准备下锅的菜盘，围着围裙的大师傅，壮实的像个擎天柱，攥着一柄闪着金属光泽的长把大勺，烧锅填柴的往往都是劳动力没那么强的健康的老头儿们，手里的喜烟欢快的明灭。这是乡下结婚的大席，场面一片蒸腾。
“咣咣咣”三声喜炮穿透村庄的上空，喇叭班子吹的热烈激昂。
新娘子的到来让院里喜庆的气氛瞬间进入高潮，小院里的拥挤都带着欢快，小孩子更是如泥鳅般扑楞，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花媳妇儿的到来让他们兴奋不已，小孩子么，快乐都是无缘由的。黄婶儿就这么风风光光的嫁进了李家。
黄婶儿那时叫小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也真的是按照歌里长的。
小芳长的漂亮，做事勤快利落，公婆明事理，丈夫在镇上开的农机配件的店生意红火，可爱的大女儿出生，紧接着二女儿也来了，日子过的如她刚进门般蒸腾。再加上小儿子的到来，小芳希望日子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她也是懂得珍惜的人。
02
幸福的生活都是相同的，而不幸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小儿子未满周岁时，丈夫被朋友叫走帮忙就再也没能回家，也永远回不了家了。
小芳无数次的假想，如果我不去洗衣服，如果我跟他一起哄孩子，这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但生活就是生活，从来没有假设。
丈夫死的不值啊。小芳想起丈夫的种种好，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滴滴落地有声，里面夹杂着小芳心里如线团般缠绕又如虬枝般盘综交错的心绪，她自己也理不出，只知道稍稍一碰就疼的无以附加。
那种心里的疼她能真切的感受到，像有一根带刺儿的粗棍子狠劲的绞，又像有把闪着凛冽冷光的刀子凌厉的削，那种掏出来就在眼前的疼她甚至能看见，心不断往外渗血，大片大片往外渗，即使缠了一圈一圈的白纱带，也依旧止不住血液成绺的往下坠，那重量能在地上砸出坑。
怀里幼小的儿子已经深深睡去，小脸粉嫩可爱，他太小，醒来依旧会发出连串的笑声，娇嫩的声音把人都能绵化咯，饿了依旧会哇哇的哭，他只是个小娃娃，他的世界并没有变化。
现在怀里的儿子就像她的救命稻草一般，让她疲惫的精神有个落脚的地方，两个大些的女儿被大姑姐照看，她已经没多余的精力去管这俩大些的孩子。
二女儿长得最像丈夫，大女儿和儿子都随她。小芳愧对两个女儿，但她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
夜已经深了，小院儿里也从未有过的安静，她似乎听见草芽破土，树枝发芽的声音，这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家却停在了寒冬。
小芳脑袋嗡嗡作响要炸了般。她不记得这段时间她到底睡过多久，她也不记得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她更不知道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丈夫走的那么突然，丈夫走了，把她对生活的希望一并带走了。
小芳把熟睡的小儿子放在大床上，丈夫的气息还在，她睡里边丈夫睡外面，他像山一样撑起小芳的幸福，也像大树一样给小芳和孩子们安全的保护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对好。
小芳起身来到小院儿里，风清冷但已无寒意，天空的月亮淡淡的，不似无情。
03
满意是被枪子儿打中小脑后，抢救也只是安慰人心，就这么抛家弃子潇洒的走了。
满意是小芳的丈夫。
那天满意被朋友叫去帮忙，因为什么纠纷要打架，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意气风发，小芳不同意给拦下了。不多久人又来叫，小芳无论如何也不许满意去，如果是干活帮忙那不拦着，打架帮忙绝不允许，小芳知道轻重。
满意的朋友骑着摩托又走了，摩托车带着不吝的呼呼声。
满意虽是三个孩子的爸，但才二十五六岁，满意善良踏实，但毕竟还是年轻。小芳为了防止满意再被人叫走，就把刚会晃晃悠悠挪步的小儿子交给满意看，自己去后院洗衣服了。满满一盆，多数都是孩子们的。
衣服都还没晾完，满意就出事了。
简单讲就是那个要帮忙的朋友家的院里，站满了那个朋友的朋友，满意就是一个，另外一拨要打架的小势力堵在那个朋友家的院门口，许久没动静，朋友说满意你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满意刚打开大门，子弹就钻进了小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出人命了的消息瘟疫般蔓延了好远。满意以这种方式出了名，打死满意的是一支用来打鸟的汽枪，子弹不大，那时候枪械管制还没出来。
04
满意能出去，是因为他把小儿子哄睡了，又叫隔壁饭店的大哥帮忙盯会他的农机配件店，让他晚会再叫小芳过来看店。
满意啊，阎王叫你三更来，谁敢留你到五更。你这么积极。
小芳一遍遍回想一遍遍自责，如果我不洗衣服，如果我和他一起看孩子，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朋友一遍遍叫，如果…小芳你不知道，命运也在召唤满意，你怎可拦得住。
05
配件店关了门，满意的摩托车留在了老屋，摩托车前边的油箱上打着牌子--XingFu，这是满意生前最爱的交通工具，这辆车上有她俩的幸福时光。
最终小芳回了娘家，带着未满周岁的小儿子。两个女儿留在奶奶家，她无力照看。
小芳在娘家开了个小卖部，逢年过节回趟婆家，看看闺女，再也未嫁。
满意在世时，她和满意在村西头的地里种了三大排杨树，那是给儿子长大盖房子用的。现今快五十的她站在已经盖起的三层楼前，默默的流下两行清泪，几去经年，你还好么……
小芳成了黄婶儿，小芳姓黄。
06
大女儿的婚宴明天就开始了，小芳坚持在她和满意一起种过树的地里盖的三层楼的小院里举行，像是内心的一种告慰。
大锅已经支起来，大师傅也请好了，亲戚也通知了，喇叭班也定好了，食材堆满了干净明亮的厨房，就等着明天热闹起来，亦如她当年嫁入李家。
像又活了一个轮回。
她准备在家给大女儿办完婚宴，让她们小夫妻俩回市里再领结婚证，女儿的对象也是个踏实的孩子，俩人谈了五年，在市里有房子，父母做小生意，平常人家，多有实在。
黄婶儿心里欢喜，虽然女儿不是她带大的，但终归也是她的心头肉。
但偏偏，就在刚才，午饭，黄婶儿端菜上桌，撇见卫生间亲家母在漱口，水红红的。
黄婶儿没在意，招呼大家吃饭。饭桌上都是欢声笑语。只是一瞬，亲家母口吐血沫，晕厥过去。
县医院已经苏醒的亲家母依旧在担心儿子的婚礼，她怕因为自己儿子结不了婚，插着管子的她想起身跟黄婶儿说话，黄婶儿和李家大哥怕她有事，安慰她说婚礼明天还继续办，要她安心养病，然后就拉着女儿回家了。
宫颈癌晚期，黄婶儿问女儿怎么回事，女儿只是一直哭，她也不知道，对象的妈妈一直瞒着，许是怕会影响儿子成家，可怜天下父母心。
黄婶儿取消了明天就要举行的婚礼，她想如果满意在她还有个拿主意的人，她也害怕呀。
女儿哭她也哭，女儿抽泣着说：妈妈，小M挺可怜的。黄婶儿哽咽着说：我懂，可是乖乖，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刚一进门儿就拖个病婆婆，以后再有孩子了那么远谁帮你啊，以后还有出头日子吗？
黄婶儿她真的害怕啊，害怕女儿再像当年她那么苦，她都不敢想怎么走过来的。
即使只是没婆婆，即使女儿会怪她，即使小M再来求她，即使她的心又像满意离开时那样疼，她也坚决不再同意。
她终究还是个母亲，本能的想为女儿争取更多。
07
金秋十月，晴空万里，院墙外面还剩一排她和满意一起种的杨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尤其是风一吹过，哗啦啦作响，离杨树排的二里地远，满意就躺在那里，躺了二十多年。
女儿哭着离开家回去上班。黄婶儿怔怔的望着那排杨树，泪一滴一滴，落地有声……
在楼房狭小的楼梯间下，有辆摩托车，锈迹斑驳，覆盖着灰尘，隐隐可以看到XingFu的牌子，那是满意的摩托车…
时光深处，不舍你…
黄婶儿就是我的舅妈，是的，亲舅妈，她叫小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