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晨总带着点微妙的温柔,天刚亮透时,晨光还没染上正午的燥热,像被揉碎的碎金,轻飘飘洒在小区的草坪上。露水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去,沾在狗尾草的细绒毛上,亮晶晶的,风一吹就滚下来,落在湿润的泥土里,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我站在姑娘房门外,第三次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含糊的“再睡五分钟”,声音裹在被子里,软乎乎的,像只没睡醒的猫。这孩子打从大一暑假回家,生物钟就彻底乱了套,每天不到中午绝不起床,醒了就是电脑、手机轮流抱,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身子却像生了根似的粘在沙发上。看着她壮实的体格,我和妻子总犯愁:不给好吃的怕她委屈,给多了又怕她更懒得动。眼瞅着暑假过了小半,总不能让她这么“电脑手机、手机电脑”地耗下去。
头天晚上,我和妻子合计“得让她动起来,”“哪怕每天多走几步也好。”七月的天,正午能到三十五度,晒得柏油路都发烫,只有清晨凉快些。我俩一拍即合:就说去两条街外的早市买菜,实则拉着姑娘多走走路——现在的孩子,每天步数少得可怜,连楼下的花坛都没逛过几回。
清晨七点,妻子把早餐摆上桌:小米粥冒着袅袅的热气,腌黄瓜切得细细的,脆生生地卧在碟子里,还有两个刚煎好的荷包蛋,蛋黄流心喷香。姑娘磨磨蹭蹭地从房间里出来,头发还翘着一撮,像顶了个小绒毛,眼睛半睁半闭,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快吃,”妻子把筷子递到她手里,“早市的黄西红柿特别新鲜,你去年不还说比红西红柿甜吗?咱去晚了就没了。”姑娘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扒拉粥的速度明显快了些。我在旁边偷偷笑:还是吃的管用,这孩子,打小就嘴馋。
吃完饭就行动,三人一行沿着街边人行道朝北往早市走。路边的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冠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风一吹,光斑就跟着晃来晃去,像一群调皮的小虫子,追着人的脚步跑。姑娘一开始还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可没走多远,暑气就渐渐冒了头。风一吹,不再是清晨的凉爽,暖烘烘地粘在皮肤上。我和姑娘的额头很快就沁出了细汗,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热死了,”姑娘一边擦汗一边抱怨,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掏出随身带的折扇——是把老折扇,木质扇柄上刻着几支青竹,扇面是米白色的,用了好几年,扇柄被摩挲得光滑发亮,还带着淡淡的檀木香味——用力扇了起来。丝丝凉风裹着木头的清香飘过来,却抵不过越来越高的气温。姑娘干脆凑到我身边,脑袋挨着我的胳膊,抢着扇柄带来的小风,嘴里还嘟囔:“不够凉,不够凉。”
“再坚持会儿,”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到了早市就有冰果汁卖了。”妻子在旁边笑着帮腔:“你爸年轻时,夏天扛着几十斤的西瓜走二里地都不喘气,你这才走几步就喊热?”姑娘吐了吐舌头,没再抱怨,只是脚步又快了些。
快到早市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辆城管的汽车停在路中央。穿制服的小伙子看着年纪不大,脸上带着点腼腆,没有大声吆喝,只是走到每个摊贩跟前,轻声说:“师傅,主路不能摆,挪到旁边路边去吧,别影响交通。”摊贩们也都配合,有的麻利地把装菜的筐子往三轮车上搬,筐子里的茄子紫得发亮,黄瓜顶着头花,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有的拿起塑料布,把散着的豆角、青椒裹好,嘴里还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挪”,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我们仨只好顺着主路再往前走一段,然后下了柏油路,踩上旁边的砂石路。砂石路不平整,小石子硌着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在唱着小调。临时市场就设在砂石路上,挤挤挨挨摆了二十来个摊子,热闹得很。最前面是卖蔬菜的,摊主是个戴草帽的大妈,摊上的蔬菜摆得整整齐齐:茄子紫得发亮,像抹了层油;黄瓜顶着头花,绿得能掐出水来;还有刚从地里摘来的空心菜,叶子上还挂着水珠,一碰就往下滴。“要点啥?”大妈看见我们,笑着招呼,声音洪亮,“都是今早刚摘的,新鲜得很!”
旁边是卖早点的三轮车,铁板上煎着鸡蛋灌饼,油香混着葱花的味道,飘得老远。老板手里拿着铲子,熟练地翻面,饼皮煎得金黄,咬一口肯定酥脆。再往里走,有个卖宠物的摊子,几只小白兔缩在笼子角落里,眼睛红通通的,像两颗红宝石,看见人过来,就竖起耳朵,蹦蹦跳跳地往笼边凑,可爱得很。姑娘蹲在摊子前,看了好一会儿,差点就想买一只,还是我提醒她“家里没地方养”,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因为买菜是次要,让姑娘运动才是主要目的,我们仨也没刻意挑菜,只是慢悠悠地逛着,左看看右瞅瞅。逛到市场尽头的时候,我大手一挥:“返程!”这话正合姑娘的心意,她立马点头,脚步都轻快了些。
往回走的时候,我在一个菜摊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手上沾着点泥土,摊上摆着些黄西红柿,一个个圆滚滚的,像小灯笼似的,透着淡淡的黄色,看着就甜。“这西红柿咋卖?”我问。“三块五一斤,”男人笑着说,“刚从棚里摘的,你尝尝?”他拿起一个,递到我手里。我没有尝口,只是放在鼻子前深深闻了闻,透皮的甜,还带着点果香。“好,给我称二斤。”男人麻利地挑了几个,放在秤上,“二斤八两,九块八,给九块五吧,凑个整。”我付了钱,姑娘拎着西红柿,继续往市场外走。
快到市场入口的时候,一辆蓝色的货车突然闯进视线——车斗里堆着满满的西瓜,个个都有篮球那么大。西瓜的绿皮上印着深绿色的条纹,像一条条墨线精心画上去的,有的瓜皮上还沾着点褐色的泥土,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拉来的,还带着田间的潮气。姑娘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爸,我想吃西瓜。”我笑着点头:“行,咱买半个,太大了吃不完。”
我们凑到瓜贩跟前。瓜贩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黑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下干活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肌肉,胳膊上还沾着点西瓜汁的痕迹。“要半个?”他问,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刀刃闪着寒光。“对,要那个。”我指着一个纹路清晰的西瓜——老辈人说,纹路越清晰,西瓜越甜。
瓜贩拿起西瓜,在瓜蒂处轻轻划了个小口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用手指敲了敲,“咚咚”的声音,浑厚有力。“这瓜好,保甜。”他说完,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西瓜就裂开了。红瓤黑籽,汁水顺着刀刃往下滴,姑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西瓜。
瓜贩把半个西瓜放在秤上,秤砣轻轻晃了晃,停在“六斤三两”的位置。“一块三一斤,一共八块五。”他报了价。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绿票,递给他。他接过钱,看了看,然后翻开身边的红色钱箱——钱箱上挂着个小铜锁,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沓沓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堆硬币。“有五毛的吗?”他抬头问我。“没有。”我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手指在零钱里翻找,然后拿出一叠钱递过来:“找你九十二块五。”我低头一看,那叠钱最上面是一张五十的,下面压着四张十块的,还有两张一块的和一个五毛的硬币。我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师傅,你这找零可不对啊。五十减八块五,该找四十一块五才对。要是这么找,你一早上的瓜可就白卖了。”
他一听,脸瞬间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朵尖。他赶紧把钱收回去,手忙脚乱地从钱箱里抽出那张五十的,又重新数了四张十块的和一张一块五的零钱,递到我手里。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汗珠子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落在钱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带着点歉意,“早上四点就从地里拉瓜过来,脑子还没转过来呢,差点就亏大了。谢谢你啊,大哥。”“没事,都不容易。”我接过钱,笑着说。谁不是为了生活奔波呢,这点小插曲,反倒让人心生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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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半个西瓜往回走,塑料袋的提带勒得手指发疼,指节勒得都有点发白。我忽然想起手里的折扇,赶紧用光滑的木质扇柄,穿进塑料袋的提带里。扇柄刚好架在手上,受力均匀了,勒痛感瞬间减轻了不少,还能闻到扇柄淡淡的檀木香味。
“丫头,过来帮爸爸一下,”我故意装作吃力的样子,对姑娘说,“我拎不动了,咱俩抬着走。”她果然没察觉我的“诡计”,立马跑过来,伸手抓住扇柄的另一头,和我一起抬着西瓜。她个子一米八,比我还高小一指,抬着西瓜的时候,得稍微弯着腰,肩膀往下压,样子有点滑稽。“爸,这西瓜也不沉啊。”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没使劲,当然不沉。”我笑着说,然后对妻子喊:“孩儿她妈,快拿手机给我们拍几张照,正面、背面、侧面都拍,留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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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笑着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调整着角度:“你们俩这是又要闹啥幺蛾子?”“你拍就是了,保证好看。”我说完,对姑娘使了个眼色,“来,咱俩侧着点身子,装作抬不动的样子,越夸张越好。”姑娘一听,乐了,立马配合着往外侧了侧身,眉头故意皱着,嘴里还念叨:“哎呀,好沉啊,我快拎不动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弯着膝盖,身子歪向一边,手里紧紧抓着扇柄,脸上还挤出吃力的表情。
妻子在前面找着角度,“这边,对,阳光正好,别眨眼。”“咔嚓咔嚓”几声,照片就拍好了。她走过来,把手机递到我们眼前。照片里,父女俩歪着身子,抬着半个西瓜,西瓜的绿皮朝前,从正面看,竟像抬着一个完整的大西瓜。背景里,几个路过的人正笑着往这边看,一个戴草帽的老奶奶还指着我们,和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眼里满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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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看着照片,笑得直不起腰,手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爸,你看你那表情,太逗了!像偷搬西瓜的小偷!”“这才有意思嘛。”我说着,又有了新主意,“来,咱俩都用双手抓着扇柄,装作西瓜更沉的样子,让你妈再拍几张。”姑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双手紧紧抓住扇柄,身子弯得更低了,脸都快贴到西瓜上了,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抓着扇柄,嘴里还“哼哧哼哧”地假装用力。
妻子在旁边一边拍一边笑,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俩可真能闹,路过的人都在看呢。”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嘛,旁边卖菜的大妈正笑着往这边指,一个牵着小孩的妈妈蹲下来,对孩子说:“你看叔叔和姐姐在抬西瓜呢,是不是很有意思?”那小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指着我们,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小手还拍了拍,像是在鼓掌。
正玩得高兴,我瞥见路边的墙角下,堆着几根施工剩下的粗木杠——是那种做脚手架用的,差不多有胳膊粗,表面还带着点木屑,摸起来糙糙的。我眼睛一亮,对姑娘说:“丫头,你看那木杠,咱们不用扇柄抬了,用那个抬西瓜,肯定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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