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力卜
写于2025年9月17日,影片公映前
暮霭沉沉,窗外是深圳秋日特有的清冽。明天,2025年9月18日,一部电影将正式登陆院线。然而,与其说这是一部电影的上映,不如说这是一场迟到了近一个世纪的集体民族记忆的公开回响。电影《731》——这三个简单的数字,在预售票房突破一亿、首日排片占比接近饱和的惊人数据背后,已然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它不再仅仅是一部作品,而是无数灵魂选择不再回避、直面历史创口的勇气证明。
我们“鉴片工场”此前曾探讨过《731》如何“用镜头重写历史创伤”(该文章阅读量超5.3万),更多聚焦于本土语境下的记忆重塑。然而,当我二刷此片,并站在国际电影研究的坐标系上重新审视它时,我愈发确信,导演赵林山“五年磨一剑”的苦心孤诣最终锻造出的,是一柄刺向全人类集体健忘症的冰冷手术刀。影片的英文名《EVIL UNBOUND》(罪行无界),早已昭示了它的野心:这不仅是中国的伤痕,更是人类文明体上一道至今未能愈合、且在某些角落被刻意否认的溃烂。
炼狱色温,视听语言如何成为情绪囚笼
一部杰出的电影,其视听语言并非故事的附庸,而是情绪本身。赵林山导演深谙此道。他没有选择用血浆和廉价的惊悚来贩卖苦难,而是构建一个密不透风的、由光影和声响织就的心理炼狱。
影片的整体色调,是一种浸透了绝望的冷杉青与铁锈色。摄影团队为还原历史场景的压抑感,曾测试过多种色温,最终选择了一种“黄昏血雾”般的暖红色调。这并非温暖,而是一种血液凝固前的温热,一种生命被消耗殆尽时的余温。在那些进行活体实验的手术室内,无影灯投下的光是惨白而锋利的,它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画面中的每一寸空间,也切割着观众的神经。光,在这里失去了照明的本意,成为审判与折磨的同谋。构图上,导演频繁使用封闭式框架和压抑的低角度镜头,将角色困于门框、铁窗、实验台的几何线条之内。观众的视线,也随之被囚禁,与角色一同感受那份无处可逃的窒息。
声效设计是这部电影的另一重神来之笔。它摒弃煽情式的配乐,转而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现实主义音效,放大环境的恐怖。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压力舱泄气的嘶鸣、远处模糊的哀嚎、甚至人物在极度恐惧中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这些声音如同微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入观众的耳膜。在一段关键的解剖场景中,全片陷入了令人心悸的死寂,唯一能听到的,是刀刃划过肌理的、被主观放大的细微声响。这片刻的“无声”,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呐喊都更具穿透力,它将人性的泯灭与生命的脆弱,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烙印在观众的感官记忆里。
肉身献祭,当表演成为一种“作证”
在赵林山构建的这个“情绪囚笼”中,演员的表演便成了一种“献祭”式的作证。他们不是在扮演,而是在用自己的身心,作为媒介,去通感、去承载那些被历史尘封的痛苦。
王志文与姜武,这两位殿堂级的演员,在《731》中奉献了堪称生涯里程碑的表演。他们如同人性光谱的两个极端,共同撑起了影片关于“人”的深刻诘问。姜武饰演的普通人王永章,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牺牲品。为了这个角色,姜武暴瘦15公斤,拒绝替身,只为体验“饿肚子的恐惧演不出来”的真实。银幕上,他眼神的转变——从最初的迷茫、到中期的恐惧,再到后期的麻木与绝望,构成了一条完整的灵魂凌迟轨迹。当他在一场戏后蜷缩在角落失声痛哭,我们知道,这泪水已超越了表演的范畴,是一个当代人与八十多年前的同胞,跨越时空最沉痛的共情。
如果说姜武是痛苦的直接承受者,那么王志文的角色,则是在“道德灰度”地带进行着无声的自我审判。他所饰演的人物远比施暴的恶魔更为复杂,他的沉稳冷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罪恶感与人性挣扎。在一场毒气实验戏后,王志文累到瘫坐半小时无法起身。他的疲惫,源于角色内心善恶的剧烈撕扯。他与姜武的角色形成了强烈的镜像关系:一个是被剥夺了“人”的资格,另一个则是主动放弃了“人”的资格。他们的存在,让影片对人性的探讨,从单纯的控诉,升维至哲学层面的拷问:在极端环境下,人究竟会变成什么?
此外,无论是拍解剖戏后呕吐不止的李乃文,还是饰演孩童视角、眼中盛满纯真与惊恐的林子烨,亦或是孙茜、冯文娟等一众实力派演员,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表演的集体行为艺术。这不是技术层面的炫技,而是对历史最虔诚的敬畏与回应。
世界伤口,从民族记忆到全球警示
当《731》在国际上引发波澜,遭遇某些势力的抗议与施压时恰恰证明了它触碰到一个全球性的痛点。这部电影的格局,早已超越了国界。它与《辛德勒的名单》、《索尔之子》等杰作站在同一序列,共同构成了人类反思自身暴行的“影像罪证集”。
影片中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镜头:研究员用彩色画笔,在受害者的头颅上绘制大脑分区图。这个画面,以一种诡异的“美”,呈现了极致的“恶”。它隐喻着科学理性一旦失去人性的缰绳,便会沦为最高效的屠戮工具。这种对“平庸之恶”的揭示,对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具有普世的警示意义。它在追问:当罪行以“国家利益”、“科学进步”等宏大名义被包装时,个体的良知将何去何从?
因此,《731》的全球公映尤其是在北美等地的同步上映,其意义远不止于文化输出。它是在向世界宣告:有些历史,不容篡改;有些罪行,不设追诉时效。它迫使国际社会重新审视二战后被部分掩盖的真相,挑战着某些国家历史修正主义的叙事。这不仅是一次艺术行动,更是一次捍卫历史正义的文化行动。
写到最后,唯有愤怒
明天,当第一批观众走进影院,他们将要面对的,或许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观影,而是一次沉重、压抑甚至痛苦的精神洗礼。我想《731》不提供慰藉,也不给予廉价的和解。它更像一面镜子,强迫我们去凝视深渊,并在深渊的回望中,看清我们自己。
导演赵林山说,他拍的不是电影,是“一剂良药”。或许,这剂药过于苦涩,但对于一个渴望健康、渴望和平的文明而言,却是必需品。那破亿的预售额,与其说是票房,不如说是数以千万计的挂号单。我们挂的,是“记忆”的号;要治的,是“遗忘”的病。
当片尾字幕升起,影院灯光亮起时,愿我们带走的,不只是泪水与愤怒,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为亡者作证,为生者明鉴,为未来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