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羽桐望着对面女人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但阳光闪耀的客厅里还是响起了她清晰的话语“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妈。您不要怪子默,我们真的不合适。”羽桐被自己空洞、冷静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的手心里沁着冰凉的汗。没想到,这些年的压抑、痛楚、无奈,甚至是怨恨,她竟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吐出这样的几句话,好似语焉不详,却又简单明了。
对面的女人疑惑又惊恐地望着羽桐,仿佛一时间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女人保养得当的脸上不再是以往的骄矜和不屑,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疑惑的神情,好像没有明白羽桐的意思,更或者不懂羽桐为何会如此这样胡言乱语。也许,在女人的心里,羽桐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的儿子,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离开这份使她淡定从容的“锦衣玉食”。而依刚才羽桐所说的话,倒仿佛是在宣告,是她简羽桐丢弃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真没有听错吧?!
羽桐很累,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和过往有个了结。她的纯白丝质百褶裙摇曳坠地,覆盖了大部分的脚背,只露出白净纤细的脚趾。和她镇定的声音相比,她的脚尖却不听指挥地轻颤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没有那么冷静,不是因为不想离开这个“家”,而是因为太想和这个“家”有个了断。
客厅里的秋日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阳光的耀斑映在羽桐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在那里躲躲闪闪不肯离开,倒仿佛她的锁骨处挂着一颗由细到看不清楚的项链穿起的巨大水滴钻石,仿佛一颗盈盈欲滴的眼泪,美好却讽刺,恰似她在此之前的人生。
客厅里静极了,可以听到掐丝珐琅钟的针摆声,滴滴答答都刻在了羽桐的心上。可是羽桐仿佛说完刚才的话便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始终沉默着。终于,子默母亲打破了这熬人的静默,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压抑下的平稳“什么时候的事?既然已经不在一起了,那如今这样子你又怎么解释?”
又是一段沉默。羽桐了解,其实自己说什么并不重要,嫁进伍家这些年,这一家人何曾真的在意过她在想什么,她要说什么?她觉得琐碎,觉得累,不想一句句解释,更不想“自取其辱”。
无论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完全是子默一个人的问题,也有自己的问题。本来真的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但一直以来的修养还是让她开了口,“我们之间的事,子默他会跟您解释的。”羽桐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子默母亲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一直以来也说不出这个儿媳妇哪里不好,但这绝不意味着自己对她满意。是的,自己并不喜欢简羽桐,因为她让人捉摸不透,到底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也许就是这种表面上人畜无害,内里面却透着股清高,总让人觉得她对伍家没那么在乎,不管是人还是钱。
“他当然得说,但是,现在我要听你讲!”子默母亲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
“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吧!”不知何时伍子默走进客厅,随手将车钥匙丢在缅甸花梨高脚台柜上,钥匙的金属质地与水晶花瓶相撞,发出冰冷的脆响。不知是子默的话,还是这响声仿佛瞬间击溃了女人的咄咄逼人。她眉间隐含的一抹怒气顺着眉梢出溜下去,没有怒气支撑的一张脸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羽桐没想到这个时间子默会回来,但这样正好解脱了自己。她起身,目光落在子默的脸上,像回应她那清淡的目光一样,子默的眼神有种疏离的漠然,尽管他这样的眼神也不是一两天了,但羽桐还是无法觉得无所谓。心底那道裂痕重又被撑开,有种崩裂的锐痛,但只是刹那便一晃而过,快得甚至让她怀疑,真的痛过吗?
他们母子今天无可避免地会有一谈,谈什么?羽桐无力地笑了一下,子默的避重就轻、默然回避和女人的盛气凌人、自私护短,能谈出什么结果呢?结果也许是得出一个结论:简羽桐是个奇怪的女人,的确不适合做伍家的儿媳,当初子默娶她就是个错误!所以,在一切都明朗之后,也许对双方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也实在没有必要这样耗下去了。
当羽桐从思绪里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穿过别墅的小花园,走到了大门外,夏末秋初的晚风透着丝丝微凉,她惊觉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带就这样出了门。当然不想折回去,她知道,不到深夜自己是决然不想回到这里的,索性头也不回地沿着林荫道走了下去。她要去“雅泰宅邸”对面,那儿的街角有公共电话亭。
“喂,请问是哪位?”婵漪接听电话时,手中的笔没有停,她正在赶一个着急的设计稿。未曾想陌生号码另一端传来的却是羽桐懒懒的声音“能过来接我吗?”
“你在哪儿?这是哪儿的电话?告诉我位置。”尽管羽桐的声音除了意兴阑珊外没有任何不正常,但直觉还是让婵漪觉得有事情发生。
“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这就过去找你!”婵漪又问了一次羽桐所在位置的地址,便匆匆挂断电话,扔下画了一半的稿子,拿起车钥匙风一般旋出了家门。
四十五分钟后,两个女子已坐在“戚枫”的雅座里,婵漪在羽桐的脸上找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表情,目光渐渐落在了羽桐面前的Espresso上。
“这个点儿了,你喝它,不怕今晚睡不着?”婵漪笑着问,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也真是任性,明明空腹喝咖啡就会胃疼,还点意式浓缩。
羽桐微笑了一下,不在意地回她“今晚不想睡,再说,你知道的,我喜欢Espresso。”
“喜欢就能乱来吗?这个时间,你一定还没吃晚饭,我说我们去‘鸟瞰’吃日料,顺便喝两杯。你偏偏要来这里,连象样的吃的都没有!”婵漪撇着嘴,摆出一脸厌弃的表情。
“我想和你坐一会儿,这里安静。晚一点我请你吃料理,喝几杯,今天多晚都没关系。”羽桐安静地看着婵漪,嘴角轻轻绽出一个笑容,温柔且安定。
婵漪是羽桐大学时期的好姐妹,但并不在同一所大学。她们两个的相识一直都是朋友圈子津津乐道的老梗,但是这个梗说了些许年,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地每逢聚会便提起。那段学生时期的往事暂且不提,而那几年两人的故事却如一段风云传奇般在好几所大学里相传,不管是真是假都说得跟事实一般。
光阴荏苒,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模糊,但两个女孩儿之间的称呼却神奇地被记忆至今。那时,婵漪管羽桐叫“婉儿”,而羽桐却称婵漪为“四哥”。虽然他们都已经离开校园很多年了,但两人之间的称呼竟这样经年叫了下来。
“婉儿,人不能永远活在橱窗里,是不?这么久了,你不欠伍家什么,如果是因为伍子默就更没有必要了,他不值得你这样付出!”羽桐还没开口,婵漪先幽幽地开了口。
羽桐一瞬不瞬地看着婵漪的眼睛,一双属于美女的凤眼,本应顾盼生辉却了了然呈着黑白分明的坦荡,不见丝毫女人的妩媚,却显得无比澄澈帅气。这是她多年的知己,她们彼此之间不是闺蜜之情可以概括的。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不感觉负担,可以全然地放松放纵,可以无条件的相信,那也只有耿婵漪了。是的,自己就算藏得再深再好,藏得全世界都无法看出破绽,但在婵漪面前一切都是徒劳。虽然自己从未刻意对她隐瞒什么,但也并非事事求助的小女人性格。羽桐知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活得不容易,都有自己要独自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端起小巧的白瓷杯,羽桐轻啜了口Espresso,然后缓缓将杯子放进瓷盘。她的眼睛在雅座幽暗的灯光下闪着星辉,仿佛无数小星星在一湾幽黑深潭中跳舞。
“两年前你在‘苏西煌’喝多了那次,对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精心设计的橱窗,不管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在面对别人时,大家都只是将自己的橱窗展示给别人看,让别人看到的是自己希望他们看到的一切,但那并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羽桐脸上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便被无奈的笑容所取代。
“所以,你打算丢掉那个橱窗了?” 那丝悲伤没有逃过婵漪的眼睛,但是更让她心疼的却是那个笑容。
“我和子默去年已经离婚了,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为我们担心。我想把事情处理好,把伤害降到最低。”
“原来,你已经丢掉橱窗了。有些事情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说说今天是怎么回事?”
羽桐低下头,用小匙搅着咖啡,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排可爱的阴影。停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坚定“今天下午,我和子默他妈摊牌了。她正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子默回来了,所以我就借机跑了出来。走得太匆忙,什么都没带。你知道的,我有事时只能想到你,因为,我也只有你了。”羽桐虽然说得可怜兮兮,但眼睛里却有一丝调皮的神情。
“你是不被逼到绝境不会找任何人的性子,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你的脾性吗?算了,无论如何伍子默总算还有些用处,虽然我知道那个老太婆也未必真能拿你怎么样,但是和她单独呆在一起,恐怕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婵漪无奈地摇揺头。她深知羽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和她这么多年的知己,还没有看到过什么她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每次面对她,那种该死的保护欲总会带给自己一种错觉。
“我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婚姻,记得跟子默拍完婚纱照那天,我竟然独自哭了好久,后来被子默看到还调侃我说‘怎么,嫁给我就那么委屈?!’”羽桐握着小瓷杯的手指轻颤了一下,眼睛里全是自嘲。
婵漪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算起来,羽桐和子默的相识,与自己也有关系。但若非真正走进伍家,任何人都会觉得伍子默是完美的,他一直都是女孩子竞相追逐的对象。尽管当年自己就不太喜欢他,或许对于完美的人和事自己一直都缺乏信任,但是那时似乎连自己都无法否认羽桐和子默是相当般配的,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不过如此。再加上当时自己急于逃避内心深处纷乱的情感,竟然也逐渐放弃了抗拒他们在一起的想法。
“婉儿,我知道你嫁得并不开心,也许在嫁他之前,你就犹豫了,是各种人和事,还有该死的俗世规则把你推到了和伍子默结婚这条路上。”
“我已经够会给自己开脱了,而你更会替我开脱呢。当时,没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嫁他。说到底,这是我和他的缘分,与任何人都无关。”羽桐好像能读懂婵漪的心思,不经意地道“缘分是挡不住的,不认识云瑶,也不代表我就不会遇到子默。所以,别乱想了。呆会儿我们好好喝两杯,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唉,久得我都记不清了!”羽桐叹了口气,嘴角上扬,好看的笑容。
婵漪融化在羽桐的笑容里,她摇摇头,想甩掉自己的歉疚和担忧。不管怎样,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好好守住羽桐,不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