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长文│二伯父曾是一炮手,去过朝鲜,占领过汉城,死过八天八夜
文/周新华
今天是2019年10月9日,在大南乡的老家,二伯父周志芳先生入土为安了。老人生于1922年12月,终于大前天的亥时,享年98岁。这个时间,距上次整理二伯父的资料,正好是两年整。我干脆打开电脑,在上次写的《二伯父与麦克阿瑟的战争》一文中,做一些补充,并改了题目。
两年前的这个季节,我随老父亲回廿里老家,听到关于二伯父的故事。故事有的是他自己讲的,有的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堂哥讲的,有的来自珍藏的证书。那一年,二伯父周志芳已经96岁的高龄了,记忆明显大不如前,能叙事的日子不是太多了。所以我作为家族距文字最近的一个晚辈,有责任尽早做些抢救性的记录。文中的历史背景、部队动态,及一些历史人物,则是我从各种资料里查阅来的。这也算是二伯父一生中最为详尽、最具资料性的一份记录吧。
记录如下:
1947年,二伯父周志芳因为“三丁抽一”的政策,从老家即廿里镇塘湖的任家垄村被抓了壮丁,进入国军59军的军部特务营,任士兵(其时营长是韩立才少校,黄埔十六期)。二伯父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从此天天在村旁的前头山烧香,保佑他平安。于是,他在战火中幸存。
1948年10月,他们的部队在台儿庄集体起义,全体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33军99师295团3营机炮连。属于三野。他的起义改变了他的命运,并确保周家人命运不被改变。(好险啊,如果他不起义,无论阵亡还是被俘或者去台湾,我父亲还能顺利升上初中、高中、大学吗?还能顺利分配到衢州一中任教吗?)
起义后的二伯父立刻参加了惨烈的淮海战役(其时副军长孟绍廉,保定军校二期毕业,是早期的同盟会会员)。因为老家我祖母的天天烧香,二伯父在战火中幸存。
随后,1949年4月,他以解放军的身份,参加了渡江战役。渡江战役之前,因为北方人不会游泳,部队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让大家学游泳。作为南方人的二伯父,从小就在老家村边的白马溪里学会游泳,所以这三个月特别悠闲。就这时,主席一声令下,“百万雄师过大江”。 二伯父的部队,任务就是突破国军的江防,夺取对岸的芜湖。二伯父有幸成了这句豪迈名句中一个注脚。他回忆说,渡江开始了,每条木船满载一个班12名战士,每个战士发了两斤棉花用于堵木船上的枪眼。还发了两斤稻草,披在身上作伪装。再发了一块布(干部是红布),用于自己包扎伤口。撑船的人被打死了,马上就有人接上去撑船,不能停留。至于吃的,就简单了,几把炒米加个咸蛋,就着冷水吃下去。
二伯父是第三批上船下水渡江的,那时候快天亮了。他记得那一刻,长江两岸的房子全部燃烧起来。还好,有老家我祖母的天天烧香的,他在战火中幸存。他们的部队用时三四个小时,终于突破国军江防,解放了芜湖。他曾多次说过,电影《渡江侦察记》说的就是他们部队的事。他还说,一上岸,地面下全埋着地雷,“地雷多得像地里种的番薯一样”。这也是二伯父一生中说过的最富有诗意的一句话了。
随后,二伯父的部队奉命去修复被国军毁掉的南京机场。接着,在1949年5月,二伯父参加了上海战役,在吴淞口激战了九天九夜后,他们跟著名的“南京路上好八连”一道,成为了远东第一都市的占领者。不同的是,“好八连”的哨所在南京路的霓虹灯下,二伯父的部队则驻军在崇明岛。
部队继续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到了福州。国军被赶到了台湾。二伯父的部队一边防止敌机轰炸,一边修复福州机场,做好解放台湾的准备。
随后,解放军配备了苏联援助的高级大炮,每个连队需选一名战士去沈阳学习操作大炮的技术,二伯父因为身体好,加上人聪明本份,又略识文字,就被幸运选中,赶赴沈阳学习培训。
学成不久,还没来得及解放台湾,就抗美援朝了。二伯父的部队回防上海。1951年3月,二伯父随部队从上海启程入朝,参加了更加惨烈的战争。按他的说法,他一到朝鲜就看到了,朝鲜的地面都被打黑了,没一块好地。此时二伯父的身份,是装甲2师85高炮12团1营3连一名炮兵。85高炮12团,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上赫赫有名的63师85高炮607团。而所谓的85高炮,也就是85毫米口径的苏制大炮,是全军最高级的大炮,专打飞机。所以,二伯父手上的,就是全军最高级的武器。整个抗美援朝期间,参战的高炮团不少,但拥有85高炮的只有二伯父这个高炮团。
操作一门大炮,最重要的就是一炮手,一炮手的任务就瞄准。所以对视力的要求特别高。幸亏二伯父的眼力好,所以坐到了一炮手的位置上。每天的每天,他坐在炮架上,通过瞄准器捕捉着猎物,手里快速摇着手柄,调整着炮口的指向。
他叙述中忘了很多人名,却提到最多的名字竟然是麦克阿瑟。麦克阿瑟是他的敌人,也是他佩服的敌人。他说,麦克阿瑟会提前通知,某日某时某分,会派来50个批次、每批次50架飞机前来某地轰炸,结果到了某日某时某分,某地果然飞来数不尽的飞机。在二伯父看来,整个天空就是黑压压一片。中国军队是7个士兵操作一门大炮,这时候的二伯父是一炮手,负责坐在高高的炮身上瞄准。因为敌机遮天蔽日的,所以他也不需要特别的瞄准,炮口朝着美国的飞机就开火。他说他的高炮部队仅在第一天就打掉了82架美国飞机。这82架飞机中,肯定有不少是二伯父打下的。
他的炮兵部队在三八线与美军拉锯战多次,战况无法言说的惨烈,就这样,他们在死亡线上渡过漫长的一天天。在战场上,没什么固定的作息时间,有时候就整天整夜坐在炮架上作战或者待命。饿了就吃点饼干,四五天才会吃到一次罐头。
朝鲜战场给他最大的印象是,除了遮天蔽日的飞机,就是漫山遍野的弹壳。还有,就是炮弹的金贵,他说,一颗炮弹,就值一两金子。所以他们每次打炮就很认真。惨烈的战争中,他立了两次四等功。但代价是,我祖母在老家祈祷的法力,终于抵挡不住麦克阿瑟的气场,二伯父被美国人一颗炮弹爆炸的冲击波击中,从高炮的炮架上震落,昏迷了八天八夜。
作为一名记录者,我有责任说一句,二伯父受伤的那时,美国在朝鲜战场的最高指挥官已经不是麦克阿瑟了,麦克阿瑟早就被杜鲁门总统撤了职。但老人家只记得麦克阿瑟,那是他一生中唯一念叨的美国人,他只认准这个敌人。所以,我还是尊重老人的情感,把这个导致二伯父几乎丧命的账,算在麦克阿瑟的头上。
这个炮击事件,让他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时间:1953年2月;地点:朝鲜安州;事由:奉命保卫高炮司令部和全军最大的野战医院。他虽然被野战医院救回一条命,但神志不清,得了严重的眩晕症和焦虑症。因野战医院医疗条件差,部队一位高级首长下令把二伯父送回国内。在转车回国的火车站里,他们还受到美国飞机轰炸,又一次战火中幸存。(1951年入朝,1953年离朝,二伯父在朝鲜战场牵头搭尾呆了两年。)
二伯父在安东的陆军第六医院治疗一个月后,转到阜新的健康八团(健康二字是根据二伯父的口述猜测的)学习。所谓的学习其实是疗伤。其后,部队决定二伯父复员回乡,但遭到二伯父的拒绝。二伯父多次要求重回朝鲜战场,但部队认为他的健康状况不再适应打仗,而且朝鲜战场兵员充足,不需召回他了,就发了他60元营养费让他回乡。二伯父担心60元营养费治疗不好他的身体,首长对他说,身体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家乡的人民政府,当地的人民政府会帮他解决问题的。
二伯父终究没能重回朝鲜战场。此时,他还是第一次说起他曾要求重回朝鲜战场的事。作为一名多年的新闻工作者,我知道“要求重回战场”是树立一个标准英雄的条件之一。但二伯父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从来没对人说起过他曾有重回战场的举止,他压根儿也不知道自身还有这个自带光环。可这个自带的光环,目前对一个近百岁的老农夫来说,没有实际意义了。
1953年6月,二伯父从华东军区训练一团复员,回乡务农。他带回了部队奖给他的全部财富:一件新的军大衣、一双新的高筒皮靴、两双新的解放鞋。二伯父在当兵前务农,当兵后务农。而他的当兵,就如同一个农民出门赶了一趟庙会。或者说,当兵对他来说,只是出去干了一趟农活,只不过是手里的锄头换成机枪,名字从周小土改成了当时比较时髦的周志芳。无论在田里还是在战壕,无论叫周小土还是叫周志芳,他永远是个中国农村最本份的农民,一个肯花力气、不怕吃苦的农民。他没什么想法,只会埋头干活,被动地等着上天下雨,或者开太阳,只会在心里默默期盼着有个好收成。
但是,我认为二伯父还是个军人。二伯父已经近一百岁了,还能行标准的军礼。他在叙述中,从来不肯说出每个战役中具体的伤亡人数。他认真地说,这是部队的纪律,不许惑乱军心。——他还在执行着六七十年前的一道军令。
二伯父除了在田里干活,还养过蚕,挖过煤,还进过一个小小的纽扣厂做纽扣,但基本还是务农为主,最高的职务是做过村里的副业队队长。当年随他的部队一起南下的那么多的支前民工,都成了一些南方城市的接管者,日后享受着离休待遇。而他作为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死里逃生又身负重伤的老军人,只享受每月1300元的补贴,生病医疗报销比例不高。2005年1月,二伯父突发中风,在镇医院、市医院和个人诊所花去诊疗费两万元,因病负债,陷于愁苦,只好求助于全家文化程度最高、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的四弟(我的父亲),让我父亲代写了一张救助申请。
我父亲是六十至九十年代的高中语文老师,算得上桃李满天下了,他的许多学生在衢州各地做官,他却从不跟他们来往。在我印象中,他唯一一次去找他的学生,就是给二伯父争取数额很小的一点补助金。
有一次面对二伯父,我突然出现幻觉,好像看到二伯父在喊,却总是发不出声音;即使发出了声音,也没有人肯听一听。
父亲的几个兄弟中,我和所有的晚辈就怕二伯父,感觉他特别不苟言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这才悟出,这都是抗美援朝留给他的后遗症。另一个后遗症是,拜麦克阿瑟的炮弹所赐,二伯父严重耳背。虽然他是个耄耋老人,但令人难忘的是他特别透亮干净的眼珠子里,射出来的是犀利而忧郁的光。是与麦克阿瑟较量过的炮兵中负责瞄准的一炮手的眼神,当然令人生畏。
令人惊奇的是,二伯父身经百战,全身竟然没有受伤,纯属老天的保佑和我奶奶的烧香,他也自认为他的八字命好,每次都能死里逃生。但是,还是有一发无形的炮弹击中了他,千万个无形的弹片钻进他的神经系统,让他在焦虑症中痛苦地度过了60多年,这颗无形的炮弹才是最凶恶的武器。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除了喜欢看一些打仗的电视剧,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坐着,默默看着远处,不言不语。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他是在和亡灵对话吗?也许,他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炮身上,瞄准着麦克阿瑟,然后用廿里口音大喝一声,“开炮”。
二伯母精心照料着二伯父,也精心保存着他的一些证书。可惜的是,很多信函已经找不到了,被子女玩耍时撕掉了。几枚军功章在文革期间,被周边的学校借走作为文艺演出的道具,由此一借不还并且散失。因为当年的听觉系统被震坏,二伯父记忆大不如从前了,加上耳背,所以交流起来特别困难。他难懂的方言,让我几乎靠猜。
值得庆幸的是,两年前,也即2017年11月4日的《衢州日报》,几乎以整个版面的篇幅采访了他,采访他的,是衢州非常优秀的摄影记者王飞。当然,这新闻线索是我提供给媒体的,二伯父这样一个不争之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念头呢?更值得庆幸的是,就在他临终前,一面以国家名义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送达到他的病榻。这一面国家纪念勋章来得很及时。此刻,我摸着这面勋章对二伯父的长子(也是我的堂兄)说,要把这面勋章一直悬挂在老人的遗像下。老人一生中所有的勋章都找不到了,这一面勋章不能再丢掉了。
我能知道的老兵二伯父的故事,就这些了。他安葬在故乡的泥土里,和他的祖先在一起。乡人经过他的墓前,或专门来祭奠他,只知道里面躺着一个普通的农夫,有几个人能知道,他曾是惨烈战场上的一名高炮部队的一炮手,去过朝鲜,占领过汉城,死过八天八夜。
如果不知道这些故事,几乎所有的人对二伯父的印象只是一株卑微的草木,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倔强地求生。旁人总在怀疑,那种波澜壮阔的、惊心动魄的、九死一生的人生,怎么可能属于眼前这位糟老头?但事实就是如此,尽管二伯父在这些辽阔的故事里,是被动的,是被大时代的巨浪推着走的,但他还是亲历了那些值得后人惊叹不已的历史事件。
我决意把这位卑微的小人物的一些经历整理出来,其实不是给大众看的,而是作为一份资料,留给他的直系后人,及周氏家族的晚辈们。事实上,他的墓碑上,他的身份只是一行字,“汝南郡常字辈周志芳”,这很不够。家族里的人,要知道这位老者为家国做过的那些事,承受的那些痛,还有那些哀荣。正如他的孙子、我的堂侄周晓俊给我留言说的那样:“历史不仅仅是课本上的几个名词,而是活生生的亲历故事,谢谢叔叔立的传,让子孙可以通过文字记住爷爷。”
写这篇文章,花了我两整年的时间,收尾前我想:眼下,参加过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并且目前健在的老兵,还剩下几个呢?谁能抽点时间去数数?谁能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去看看他们呢?
“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这句流传甚广的世界名言用在二伯父身上很恰当。凋零的老兵二伯父离开了树枝,扑向了大地。但很反讽的是,这句流传甚广的世界名言恰恰是二伯父的敌人麦克阿瑟说的。
2017.10.8—2019.10.9于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