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弟弟算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生活了好几年,然而我从没有跟奶奶撒娇过,我们并不亲。
也许是我小时候太撒野,不听话,跟乖巧的弟弟相比,我简直就是个麻烦精。曾经骑自行车带着弟弟,却把他的腿弄伤了。曾经带着弟弟去田野里瞎逛,却去偷吃打农药的西瓜。曾经是那么的好强,跟堂哥打起架来,两败俱伤。
奶奶曾说,她宁愿带弟弟三个,都不愿带我。
是的,我估计是不受奶奶待见的吧。几年的一块生活,也不见得有多亲密。甚至因为是一家人,多了些刻意的生疏与隔离。有点不理解,是吗?
奇怪的是,奶奶可以跟邻居阿婆们愉快地喝茶聊天,却独吝啬一个笑脸给家人,这里的家人不仅仅指我。我的小叔,单身,一直跟奶奶一块生活着,可这么多年,他们母子之间绝大的对话就是完成沟通罢了。更多的状态就是各安一隅,他一杯热茶,她一把蒲扇。然后,寂静待夜深。
从小,我最讨厌的就是吃饭时间,因为太安静,没有交流,偶尔会有几句严厉的训斥。全程都是几口人默默地夹菜、吃饭。一股压抑的气氛全程萦绕着。奶奶,小叔,我,还有小弟,四个人的餐桌是经久地沉默。我不知道奶奶和小叔有没有察觉到家里这种长期存在的病态的压抑,有没有想着去改变。我常常期待的就是偶尔有客人加入我们的餐桌,彼此往来寒暄,餐桌也就会开始有点人气了,就像是死水般的湖面下起了中雨,终于荡起了涟漪。
平常吃饭,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解决完就走。有时遇到自己喜欢的菜,就夹在碗里,端着走到院子里晒太阳。
我的饭桌行为好像到最后都形成了习惯,还拐带了小弟。弟弟一次看我快速吃完又要丢碗就走,就急着塞饭结果呛住了,嘴里还喊着“等我啊!”我一听他叫出来,就急着瞪他。果然,奶奶发火了,冲着我教训“赶着投胎啊”估计她以为我老想着玩吧,连吃饭都不安分。
我不敢顶嘴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憋着一股气出了门。
弟弟追上来,我吼他“你干嘛要跟着我?!”
他一副我抛弃了他的表情,我深呼吸调整自己,然后平静地跟他说,“你自己好好吃就行,管我那么多,想跟着我的话,你吃完就出来,我保证在这里等你就行。”
“可是姐你为什么不吃慢一点等我呢”
我沉默了一会,小声地嘟囔“奶奶他们老是不说话,我闷的慌,不自在,不舒服。”
“那你可以跟我说话啊”
我翻他白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在奶奶的环境里,我不敢太放肆,就想低调到让她不注意我。奶奶在客厅,我会躲到一个相通的耳房,但奶奶偶尔会进来拿东西,我就像个被惊倒的贼一样,再次悄悄地重新找个地方隐藏自己。所以,我一般是不愿意待在家里的。
曾经最严重的时候,我特别逃避我的弟弟,因为在玩闹的时候,我不小心失手了。然后我又被训斥了,本来也就该是小打小闹没多大事,但奶奶的训斥似乎太过严重,不是一般长辈的那种叮嘱,倒像是,对特别讨厌的人。特别严厉,特别难听的那种。不少大婶和我的小伙伴都看见过我的狼狈。
我知道,我是不讨奶奶欢心的,我也不想跟小弟去解释奶奶跟我之间怪异的相处。习惯性地,我开始躲避“弟弟”这个祸源,我想那么我就不会再挨骂了。
可是,这怎么行呢,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啊。在这个沉默的家里,这个寄居的家里。
弟弟好笑的紧的是,我每次被训斥完,不管是他错还是我错,到最后都会跟着我,哪怕我打闹着轰他走,他最后都会找到躲在角落里的我。最后在那沉默地听着我无厘头的抱怨与数落,一副同样纠结又委屈的样子。
到最后,我们定一个君子之约,不再在奶奶面前有争执。
奶奶与外婆,大概很多小孩心里都会有个比较吧。
我的外婆,个性恰好是跟我奶奶完全相反的,她慈眉善目,老是爱笑,整个人暖和极了。她的儿女也是跟她一样的性子,几个舅舅都是温和憨厚的,而我的妈妈是她唯一的小女儿,从小娇养着,连一句脏话都不会说。要是恼我们姐弟了,也只会生气地大叫我们的名字。
我上小学的时候,刚开始是在隔壁外婆家村子上的,和我们村离个三四里路。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以中午在外婆家吃饭,和表哥表妹们一块玩着去上下午的课。但是,下午放学,我还是得回去的,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得有个度的。
曾经我在外婆家赖着睡过,但也只有两个晚上而已。后来回去的时候,奶奶正好是低着头择菜的,我恭敬地叫了她一声“奶奶”,我清晰地记得奶奶只是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就在没有什么话了。我忐忑地站在那,手里拎着外婆捎的几个柚子,轻轻地说“奶奶,这里有几个柚子。”
我忽然就不敢在待下去了,就怕奶奶要是再无视我,我就不知该做如何反应了。
后来我知道,奶奶跟别的阿婆聊天的时候说,她不在乎我跟外婆亲近的。我还记得,但是听到这些话,唯一的想法就是,奶奶怎么不跟我聊聊呢?
外婆很疼我,爸妈不在身边,她总是想多照顾一点是一点。我小时候有慢性鼻炎,不是很严重却是很烦人的那种。对天气,对气味,对一切都特别的敏感。鼻子老是痒痒的,我就老是吸鼻子,然后伴随的就是特别突兀的吸鼻声,特别的尴尬。在安静的自习课上,我都不敢痛快的吸鼻缓解一下,只能捏着鼻子憋着吸。每年暑假的时候,我过去爸妈的城市,都会被带着去大医院看看。在老家的时候,就大都是外婆带着我上县城医院了。记得一次从医院出来,外婆拿医生的话嘱咐我,说要忌生冷水,一些要下水的农活就不要碰了。
我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吧。那样幸福的娇气,我似乎不太敢的。
没过多久,外婆还特意过来了奶奶家一趟,说起我的鼻子,笑着说,“小君这鼻子啊,也是麻烦。不过得慢慢好着来,那些生冷水还是不能碰了。”
奶奶是这样说的,“嗯,不过啊,她应该也是有点养成习惯了。”
奶奶大概是不在乎的,我,应该也是没去在乎吧。到夏天农忙时节,有些稻田是淤泥性质的,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一脚下去,是真正地透心的凉。于是就这样,头顶烈日,脚陷冰泥。几天之后,我的鼻炎似乎变严重了。吸鼻的频次增加,响声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晚上,奶奶大概是受不了了吧,说“你倒还没完没了了,忍住啊,不忍住就越来越养成习惯了。”
不是的,奶奶。我呼吸不过来了,真的。
于是,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离开爸妈跟着奶奶生活。到三年级的时候,开始了我的寄宿生活。然后再到初中,到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寄宿。
我跟弟弟是在我初三那年结束我们留守儿童的生涯的。
初二那年,爸妈送我到学校。我的学校是混合制的那种,一张大大的铁门分割了寄宿生和通读生截然不同的生活。那天,妈妈特意带来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大小好几包卫生巾,只因为我跟她说过,奶奶从来没有过问过我这方面的事情,我的第一包姨妈巾还是邻居姐姐给的。后来我就必须自己买了,可是买的时候老是感觉太害羞,得躲着商店里的各种男的。所以,妈妈临出发的时候居然给我送来了这个。我抱着这个黑色的包裹,心里的压抑和委屈简直要溢满到了喉咙。
我一直以来,都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单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走着,沉默地,倔强地照顾着自己,还有小弟。
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在爸妈面前哭的那么伤心。毕竟每次就春节那么一次相聚,我哪还舍得哭。
第二年,妈妈就回来了,在县城租了房子,我和弟弟也开始了通读生的生活。过了几年,爸爸也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后来,额,我也开始有了小女生的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奶奶其实是很不容易,甚至是说孤苦的呢?恐怕是我在我逃离她成功,开始在爸妈身边生活的时候吧。有了距离,一切都变得宽容起来。那些深沉的爱与眷念,便是渐渐有了它久酿的醇味吧。
我想,奶奶大概是孤苦的。岁月是压抑的,然后刚好我就在她的生活里撞上了,她也就无意识地就拿我发泄了吧。 奶奶中年丧夫,爷爷是在爸爸刚15岁的时候走的。从此以后,奶奶便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操持他们的成家立业。大概是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奶奶便渐渐转了性子吧。痛苦而又必须得坚强地支撑下去,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严厉得都不会笑了。
最后的最后,都撑过来了吧。她一个人拉扯到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到最后却又孤苦的剩下了她一人。
你问,是没人赡养吗?
不,赡养着呢。可是,同样也是孤独啊,甚至比爷爷刚走的时候还要来得孤苦一些吧。至少那时候,儿女们都是围在身边的。那时候,是有着盼头的。而现在,日子轻松了,人闲下来了,就突然发现自己的孤独了吧。儿女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或许就开始忽略曾经的茅屋吧。
奶奶年轻时的严厉,似乎带来了难以言说的生疏隔阂。她的儿女们是孝顺的,但是唯有对母亲表达的时候,带着些别扭与尴尬。也是,他们之间沉默的相处模式由来已久,骤然交心般的亲密,恐怕双方都是有些别扭的。常做的,多为物质方面往来就是了。
我结束了我留守儿童的生活,再要与奶奶相处,常常的情况就是,逢年过节,爸妈带着我们回老家。但是,我没有回家的感觉,倒像是去奶奶家做客了。
教训与呵斥是不会再有了,但亲昵却是接不上轨。奶奶能做的就是一茬又一茬的端水果,递零食。然后呢,我们默默地吃,带着客气与矜持,而奶奶她在旁边静静地陪着。
万幸的是,有电视里的声音缓解了沉默的尴尬。尴尬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不允许广告出现的地步。剧情结束,广告插播,莫名的就觉得少了能让双方投入而避免尴尬的媒介。但是,奶奶看广告都是挂着浅浅的的微笑的。
奶奶现在是会笑的了,是那种眼睛咪咪的,嘴角微弯的浅浅的笑。这是一种岁月静好的笑吗?似乎不是的,好像某些时候带着微微的刻意与在意,就像有时我上班的时候挂着的那种友好夹杂着疏离的笑容。
我是见过奶奶真正开心的样子的,她会笑出声,笑着咧开的嘴可以看到牙齿。大多数这么笑的时候是跟她的同辈,那些老奶奶们一块喝茶聊天的时候。每到那时,奶奶的话便是多起来了,笑得也自然了。估计那时奶奶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而她大概也是想跟亲人之间有那么一种轻松舒心的状态,我们这些子女孙辈也是同样希望的。然而,这种殷切的实现,似乎好像需要时间来磨合,来变得自然起来。
曾经有一次,奶奶上县城来看病。在来的时候,我跟奶奶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中途下起了小雨。在到了的时候,我的鞋子被打湿了,我想奶奶的大概也是吧。我问奶奶的时候,她微笑着说,没有,没事。
奶奶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叠着放在腿上,带着她那微微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神是不安的,焦躁的。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童年,在奶奶的那个家里,也是这么安静地不自在地待着。独自安静地压抑着内心翻滚的焦躁与不安。
我于心不忍,这是我的奶奶,抚养过我的爸爸,抚养过我们姐弟的奶奶,她该是怀着一份自然的心态舒服地待在儿子的家里的,她该是有这份硬气去随意起来的,而不是现在这样,以做客的姿态拘在一角,安静地等着主人的招待。
我陪着爸爸去买菜的时候,拉着他去卖场选了一双老人们常穿的布鞋。带回去给奶奶的时候,她还笑着跟妈妈说“给小君吧,我有的,不用买了啊”。奶奶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很真实,真的。
奶奶没待几天就回乡下去了,我估计没必要的时候,她也是不会想再来了的吧。她是不自在的,拘束着的,哪怕是在她最亲的亲人家里。
所以,是这样一种状态,双方都在对对方好,都在尽力地照顾着对方,但是就是有一条线在那,越过了就会感觉浑身不自在。尝试过,努力过,最终停在了一种最舒服的状态,可是,这是一种没有达到理想中的亲密的状态的。
时间,大概会让一切都自然起来。
可是我有时间,奶奶似乎就只剩下了等待的倒计时了。
也就是这几年才感觉到时间是不等人的,特别是老人。一向硬朗的奶奶也会频繁的生病了,而我那开朗温和的外婆,也会骤然去世...
外婆的去世给我的打击很大,想着她那么一个好人,却没有享到多久的福,我甚至悲观地认为,她的晚年人生是悲哀的。在此,想到她,万千思绪苦难言。
对于奶奶,我是感激的。曾有大婶开玩笑说,小时候你奶奶对你那么凶,不记仇啊。我笑了,记什么仇,一家人,多小的事啊。不能因为奶奶对我严厉,对我骂过一些脏话,我就得一直记着?那只不过是奶奶的一种不太正确的教育方式罢了。而且,感谢奶奶,感谢我的留守儿童生活,让我养成了独立又坚强的性格。
现在的我,开始长大,开始学着承担家庭,开始学着照顾我的家人,当然包括我的奶奶。
奶奶85岁生日那天,我打电话回去,跟她聊了很多,聊聊天气,聊聊田地,再聊聊我工作的城市等等。都是些家常话,都是些重复的话题,不过,这个电话没有冷场便是了。
奶奶不会知道的是,打电话之前,我有打好腹稿,有做深呼吸...
一切都在好起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