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一个晚上，我和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厅里。很久很久没能坐在一起聊聊天了，我谈兴正浓，她浅浅地笑，有时，插几句话。

我们聊着看过的书，身边的人，有分寸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爱。我忘了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转过脸，微笑着说：“我最遗憾的是从没有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真的，如果有一段，我想，那一定挺好的。”

我同意她的看法，但略微诧异她的遗憾。

我以为她会记得那个人。为了那个人，她买了平生第一双高跟鞋，而且是很细的那种跟，足有10厘米高，只为了跟身高182公分的他走在一起能更般配些。为了那个已回到家乡县城工作的他，她特意去了一趟皖南小城，和他一起逛街吃饭，在公园划船，还死磨硬泡地逼他照了张合影。

至今，我还记得她在信中描述的当时的心情。

那么喜欢的一个人，如今在记忆里已不留痕迹，应该是真的忘记了。

真忘记了，就没必要再提。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绍兴的。可我并没有认识的人在那个城市。我按了拒绝键。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好！是我，××”对方自报名号。

声音似曾相识，但听到名字，吓了我一跳。

我赶忙向他问好。

我问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他说打电话到我单位去问的，他还记得我单位的名字。我有些吃惊，同时也有些黯然。一刹那间，我想起了一句话：如果你真心想寻找一个人，你总会找到办法。

我问他：“生活得怎么样？”

他说还不错，在绍兴开了一个生产丝巾的小工厂，去年买了车，想攒些钱准备买房子。到浙江第二年就结婚了，老婆对他挺好的，儿子上二年级了。

听他说了这么多，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真心为他高兴。

他在电话里问我：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姐姐们怎么样，弟弟工作了吗？我说了大致情况，感谢他的关心。我担心要发生什么。

果然，他问我妹妹现在哪里，电话多少，请我把妹妹的号码给他。

妹妹那时刚生完小孩，需要静心休养。我不想妹妹的生活受任何干扰，所以，我婉言拒绝了他。那一刻，我对他是狠心的，绝情的，带着满满的歉意。

他解释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好。

他说的很诚恳，我也相信。但是，我却真心地希望他忘记从前的一切，不要回头。

挂了电话，我默坐良久，心里很难受。我想了想，还是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毕竟，母亲曾说要待他如子。

果然，母亲听了我的叙述，第一句话就问：“是××啊，他现在怎样啊，可结婚了？”我故意渲染了他现在的幸福生活图景，好让母亲得到宽慰。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也罢了。这个儿子，当初走时，我许他结婚时给他两床被子的，现在看来，是没法给了。”

十多年前，早年丧母的他追我年轻的妹妹时，被我母亲的慈爱所感动，十分喜欢我的家人。只是，他所想要的爱情并不如他的愿，他只能伤感地离去。

即使，他不打这个电话来，我们也记得他的，尽管我们是那么希望他忘记我们，过上属于他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晚上，桌子上有哪些菜，一个菜也想不出来。虽然我知道一定有肉有鱼，但到底那鱼和肉是新鲜的还是腌腊的，是红烧的还是糖醋的，我是完全没有印象了。但奇怪的是，我偏偏记得那一晚的宴席。

记得你们围在八仙桌的四方，说说笑笑，既有少年初长成的腼腆，又有朋友久别相聚的开心。记得满满一大桌的菜肴，冒着热气，以及你们喝酒时的喧哗和无赖，还有不肯上桌吃饭，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吃的叔叔阿姨，他们一脸的疼爱与欣慰的表情。

我以为，这样的聚会、这样的夜晚，以后会时时有的，谁知道，这是第一次，竟然也是最后一次呢。

几个月之后，我们毕业了，忙于工作的事情，从此就各奔东西。偶有联系，但再也无暇齐聚一起，把酒言欢了。间隔时日一长，加上初入社会的不稳定性，后来连联系方式也无从找到了。

一年多后，我意外惊闻阿姨病逝的消息，却无法给你以陪伴和安慰，不知你怎么度过那段时光。现在想来，还是心痛和遗憾。

有时候，想起来，真觉得，我们就如同几滴水，融入了茫茫人海，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有人说，所有的遗忘都是有意义的。我相信，能不知不觉中就遗失的记忆，一定是不能再滋养你的东西，或许，它原本就未入你的心里，只是当时吹过的一阵清风、洒过的一场微雨而已。

所有的记忆都是不经意的，能经久不忘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它刻进了你的生命里，印在你心上，随着你一起成长。

有人曾问我：“老早以前的事，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一定有原因吧？”真没有原因，也没有刻意去记什么，就是记得，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和感触。

有人说，时间是筛子，最终会淘去一切沉渣，我总感觉哪里不对。我们有时使用大孔筛子，去掉大的杂质，精华全从筛眼里漏下来，堆成一堆。有时，我们使用小孔筛子，为了筛掉细小的沙尘和虫卵，有用的全留在筛子里面。说时间是筛子的，到底是哪一种筛子？

电影《依然爱丽丝》的主人公爱丽丝在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有一次演讲，深得我心。“我的一生，都在累积各种各样的记忆。某种意义上，这些记忆成了我最珍贵的财富……”

所以说，无论你多大，活得多长久，能留在记忆里的，就是你的人生。而遗失的记忆，起码是散失了一些生活细节，虽不致于影响人生的全局，但生活的丰富性和生动感一定会打折扣。

遗忘，不是耻辱；记得，不是荣耀。它们都是生命的需要。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时间的筛子眼儿小一点儿，再小一点儿，到最后，留在我筛子里的东西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