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冯子珍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儿子在当地最好的酒店举行婚礼,媳妇是个温婉大方的可人儿,这回儿正在给子珍敬酒。子珍接过酒,笑着说:只要你们好呀我就一万个放心了。
正笑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子珍扭头看,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没有谁在跟自己说话。
扫了一圈,子珍瞥到了酒席角落里有个穿着艳红衣服戴着紫头巾的女人,酒店灯光照得到处落地辉煌,唯独女人那里阴暗看不见人脸。
子珍想不起来这是女方家的什么亲戚,心头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隐忧,但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下一刻儿子的酒就敬到了面前。
幸福没有持续一整天,子珍在大家陆续退席后就跟儿子闹起了不快,说了几句后子珍就开始懊悔不该这么给新人添堵,但迟早要面对这件事,子珍只能态度强硬。
事情很简单,儿子和媳妇都希望子珍能从老宅子搬出来跟他们一起住,父亲早逝家里现在就剩母亲一个人,儿子不放心,但是子珍态度强硬非要守着老房子。
冯子珍心里不是不想跟孩子们一起住新房子,等到将来孙子降生还能照看孙子,但是因为一桩不能说出来的心事,子珍只能强硬地拒绝他们,甚至装出一副不近人情惹人嫌恶的样子。
子珍呀命苦,家里穷十五岁就来到W城讨生活,因为针线活做得好所以在裁缝店里给人做衣服,干了两年之后遇到W城里出了名的有钱人家王家的夫人来店里订做旗袍,夫人喜欢子珍在旗袍上与众不同的设计,尤其是绣花。
子珍当时虽然在裁缝店做学徒没多久,但是绣花手艺没人比得过。店里的老板娘佩服得不得了,说子珍绣的花妖精一样好看。
这话看上去像骂人,但是却是最准确的形容。那些花在布料上看着不过尔尔,但一旦穿上了人身,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活了过来。
普通人穿上,立马增色不少,花紧贴肌肤微微喘息,女子普通的身材在旗袍里像鱼在海里游弋,灵气四溢,各色绣花像是阳光照射下的鱼鳞,闪着奇艺夺目的光彩。
而原本气质出众姿色上乘的佳人穿上这绣花旗袍,更是要人命的移不开眼睛,活过来的花分明是供奉的祭品,毕恭毕敬地衬着那张清纯的不似人间烟火的脸,身体曲线则散着摄人魂魄的光芒,充满张力的美让人分不清是在看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修行千年的妖。
王家夫人喜欢的不得了,自从有了绣花旗袍,丈夫对自己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子珍因为经常去王宅送最新的花样布料,认识了留洋归来的王家独子。王家公子见识过很多新兴女性,什么独立自由的洋派女学生,什么艺术野性子的外国女人,王公子都觉得腻味了,没读过什么书的子珍反而是新鲜的。
公子哥追女人的新鲜劲被子珍把握住了,加上未来婆婆的喜爱,子珍第二年就嫁进了王家。结婚那天,子珍穿着洋婚纱,没有穿自己绣的那件中式嫁衣,好像有件事是奇怪的,子珍从没有穿过自己绣过花的衣服,哪怕是周围人都在说漂亮的子珍一定是最配那些花的人。
子珍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怀孕之后王宅院里的花开得比哪年的都好,一家人都说是喜兆。
可天不遂人意,在怀胎八月的时候,外出跟人谈生意的王公子半路遇上了谋财害命的土匪,人财两空不说还因为没有及时送达货物赔了买家一大笔钱,消息传来子珍神色悲伤,而公婆已陷入绝望的悲痛中。
院子里的花渐渐凋零,子珍早产,孩子孱弱,公婆因为情绪时刻忧郁而病痛缠身,家财因为治病而渐渐散去。
公婆不久相继去世,子珍一边抚养孩子,一边卖手工活补给家用。外面战火连连,宅落里母子平安地生活着,只是一院子的花,再也没开过,子珍的绣花也失去了生命力变得黯淡无光,绣出来的花像是死在了布料上一样。
儿子知道子珍的苦,也很争气地读书和工作,不想母亲受人白眼,在成家立业之后自然希望母亲过上好日子,谁料个性倔强的母亲不肯搬离已经破落不堪的老宅。
子珍守着宅子不像是喜欢住在这儿,她不爱出门跟人打交道,但是偌大的院子她却也从不收拾,院子里满地都是枯枝败叶,老树兀自僵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像一座座树碑。
子珍每天就坐在庭院里绣花,太阳升起就晒晒太阳,月亮圆了又缺再圆,在外人口中子珍是个神经质的怪女人,但是儿子知道,子珍不疯不傻,辛苦了半生现在就让她随心所欲的活着吧,喜欢老宅说不定是想守着死去的家人的回忆,因为看着她绣花的背影,总觉得像是在等人。
子珍最近老是头痛,半夜噩梦连连,惊醒后却回想不起究竟做了什么梦,起来在院子里散步,月光清亮,夜风吹着枯叶在地上发出呲呲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听见微弱的声音在叫着“珍”字。
子珍听见有人唤她,便四处察看,但是晚上的独门独院又怎么会有别人呢。子珍知道自己陷入了自己的想象,就不再理。
但还是噩梦不停,直到有一天,同样的事情,子珍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凉气往身上吸,在阴云遮住月亮的时候,子珍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个穿鲜红衣服的女人,张着嘴在唤她“珍”。
但就一刻,下一刻阴云被风吹走了,月亮出来光洒在院子里,枯木乱枝上浮着白光,院子里亮的出奇,女人消失了。子珍没看见女人的脸,但是她认出了女人身上的衣服,那是子珍当年为自己缝制的嫁衣,鲜红鲜红,像流动的玫瑰汁液,但如今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第一眼看上去不像红,倒像紫。
过了三天,子珍的尸体被发现。邻居家女儿订婚往子珍这儿发喜糖,进了门没人应声,往里屋看,子珍穿着一身鲜红嫁衣吊死在门梁上。
儿子赶来奔丧,悲痛不已,往院子里看,母亲生前最爱的玉兰树居然开出了两朵花,那一院的死气被两朵紧挨着开放的玉兰驱散了。儿子看着两大朵白玉兰,心里的悲痛转化成了一种深沉的情绪,平静地处理起了丧事。
子珍十四岁之前的生活没有人知道,除了冯子贝。子珍和子贝是圣康玛瑞福利院的一对姐妹,虽然不是亲姐妹,但一同入院的都由院长重新起了名字,为了让孤儿感受家人的温暖,院长把名字起得都相像。
六岁入院,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学习手艺,子贝很喜欢画画,尤其擅长画花。子贝很有天赋,虽然看的书少,但是画的花很妙,既有中国文人画的写意又有西洋画的写实,神形灵动,百看不厌。
相比之下,子珍就没有什么太说得上的才华,但是子珍生得漂亮,性子活泼,没有其他孤儿身上乖戾沉郁的眼神,大大方方的,很讨人喜欢。
日子渐渐过去,子贝和子珍都成了大姑娘,福利院里的小孩被领养的被领养,出门讨生活的北上南下的都有,子贝和子珍一直都在福利院里生活,转眼就到了命运分岔口。
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大户人家来教会福利院想要领养孩子,他们的孩子得病死了,夫妇求医问药多年也没有再生下孩子,年华渐逝二人不想老无所依,索性来领养一个孩子。
夫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活泼漂亮的子珍,两个人喜笑颜开,因为子珍长得与夫人年轻时的样貌有几分相似。子珍开心得不得了,但是与子贝的分离让子珍又感到难过。子珍跟院长说能否让他们也同样领养子贝,子贝画画那么好理应得到好人家的栽培以后肯定很有出息。
一向慈祥的院长脸色忽然变了,他对子珍说,他们只愿意领养漂亮的孩子,子贝长得普通,他们并看不上,如果你不把握这次机会那么下次遇上的就是不如这家条件好的人,没有人愿意当一辈子孤儿。
子珍心动了,她已经决意要抛下子贝了,命运可能就一次机会,她想要把握住。子珍去找子贝,她看到子贝神色慌张的往外跑,她一把拉住子贝,开心地对她说我可能马上就要走了,这次的人家很好,我没法带上你,但是我要过好日子了你也为我开心吧,我会在心里祈祷你也能遇到能收养你的好人家的,你画画那么好……
还没等子珍说完,子贝就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憧憬,着急忙慌地凑到子珍耳边说,珍,你快走他们要害你。
子珍难过起来,也许子贝是真的不愿意自己跟她分离吧,编出这种不着调的谎话来,可是怎么办呢,我们能在一起长大吗,长大了又能怎样呢,真的能过上好日子吗。
子珍整理好情绪说,子贝,你不用说这些了,我要走的。院长在远处看了过来,呼唤着“子珍你快过来,要办好多手续呢”。子贝用力拉着子珍,但是子珍边说我也没办法一边挣脱了快速往院长方向跑去。
子贝冲到院长屋里,看着子珍正在用钢笔在纸上签着名字,子贝来不及了直接质问院长说,你是不是要把子珍卖到那户给人做新娘?
子珍上来拉着子贝,说你别在院长面前说胡话,那家的孩子早就不在了我怎么去做新娘呢,再说我才多大呀,你不要再在这儿胡说了,我们有话一会儿出去再说。子贝就像没听到一样,接着问院长,你真的要把子珍卖到那家给死人做新娘子吗?
院长早已神色大变,但依然镇静地回复着,子贝呀,你也会有好人家来领养你的,不要再这么任性了,子珍是去给人当女儿的,你在这儿说什么呀。
子贝的话把子珍搞糊涂了,但是院长的态度让子珍很安心,也许子贝就是舍不得自己,再加上平常子贝就老说自己长得漂亮一定会比她先遇到能领养的人,现在子贝这样可能还有一丝嫉妒在里面吧。子珍觉得自己想通了就很淡然地对子贝说,没关系我今后也能常常来看你的,说是那家离得并不远。
子贝听了这话又怒又伤,很着急地对子珍说,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他们要害死你跟他们儿子组一对儿这样在阴间他们儿子就不孤单了。
子珍到这儿怀疑的感觉终于从心里浮出来了,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子贝说的是真的吗,子珍还是有点不相信,平日里对所有人都那么好的院长怎么可能害自己呢,再说子贝说的这些也太匪夷所思了,这种闻所未闻的怪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院长把子贝关在了门外,子贝却还是不断砸着门,子珍问院长子贝为什么这么说。院长微笑着对子珍说,你们从小就在一起,你还不了解她吗?她是个敏感话少的孩子,你看她都只跟你玩,你一走她就没伴儿了,所以呀她撒点慌也不稀奇。这种情况我以前也遇到过的,但是闹来闹去大家都没有好结果,我在这儿为你们操心这么久啊就是希望看到你们一个个找到好人家去。
院长的话打动了子珍,子珍又无奈又感慨,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子珍只一心想着出去了如果能有钱就给子贝汇来,让她能用上有钱人家小姐用的画具颜料。
子珍还是坐上了远行的汽车,汽车开了一天,从城区开到郊外又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汽车最后停在一家挂着白花贴着白底黑字对联的宅子门口,夫妇欢喜地打发了司机,把子珍迎进门,子珍看着司机开着汽车越走越远。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在心头压得心堵堵的嘴里直发干。子珍被夫妇搀着往宅子深处走,突然看到一个硕大的棺材正正方方的停在主屋中间,子珍心里啊的一声,看着夫妇的两张脸,脚底发软。
夫人冷着脸说,来人啊快把新娘子带到屋里去。子珍顷刻间撒腿就跑,跑到门口发现大门已经挂上了锁,子珍砸着门想要跑出去,却被人拉开了。夫人对一个家仆说:绑好了不准让跑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生辰八字这么合的一个,花了大价钱啊,三天后就是良辰吉日,太好了,你先去把她洗干净,脏脏的一身汗臭会委屈我儿子呢。
子珍被拖走,一路上看到夫人深情地摸着棺材盖嘴里念叨着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老爷在一旁神色凝重看着棺材。
家仆把子珍锁在一间屋子里,送来了饭和水,子珍一口没吃,不断地砸着门哭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等到力气耗尽时,子珍想起了子贝的话,她万分懊悔当时没有选择相信子贝。
第二天,一身疲累的子珍被人拖进澡盆,洗完后被丫鬟穿上了新衣服,丫鬟说小姐别怕别反抗了,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可以去享福了,老爷夫人会烧好多好多钱过去的。子珍现在已经绝望得像个死人了,她不停被摆弄着,一句话不说,不吃东西不肯喝水,脸上看不出表情。
第二天夜里,子珍看到屋子窗户被打开,一身脏兮兮的子贝猫着身子悄悄溜进来,子珍刚要开口就被子贝拦住,子贝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子珍懂了就看着她不说话了。
子贝把子珍从捆绑中解开,拉着她从窗户中溜出去。出了屋子子珍看到子贝一瘸一拐的,刚想问又想到不能说话,就把一股从心里涌上来的辛酸压了下去。
她们猫着身子溜到墙根下,子贝对子珍小声说,你踩在我肩上爬出去,外面我堆了东西你跳上去就好了。子珍问道,那你呢,你怎么上来啊。子贝一愣说,那我跳起来你拉着我把我拉上去。子珍说好。
子珍踩着子贝瘦弱的肩头,不敢用实力怕把子贝踩伤,左脚虚力踏着右脚往上翘,终于狠命够到了墙头,子珍整个身子趴在墙头。她对子贝说,你快跳一跳够到我的手,子贝看见子珍垂下来的手,轻轻跳起,但是没能够到,再跳终于够到了。
但是刹那自己那条伤腿就被拽住了,子贝往后一看,家仆发现了她,说着你个小娘子力气够大的呀,看你往哪儿跑。子贝往上使劲,但是伤腿哪里还有挣脱的力气呢。子贝松手了,对子珍喊着,快跑,别管我,快跑。
子珍焦急地喊你快抓着我的手,快呀快呀。子贝被人拽到地上抓着,宅子里各屋灯亮起来,老爷夫人跑了出来喊着别让人跑了。子贝嘴里还在喊,子珍你快走啊,快啊。
子珍听了就只能往墙下跳,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摔在泥沙袋上,听见大门有人正在打开,只能不顾一切往外面跑。子珍拖着疲累没力的身体,拿出生命最后的力气一直往前面跑,她看到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她听到夫人拿着不知是鞭子还是棍子在打子贝,子贝痛的不断在喊,每一句都是子珍跑啊别回头啊。
子珍跑进黑夜,子珍跑进林子里,子珍淌过浅浅的小溪,就这样一路跑,全身冰凉,只有泪是热的,不断地流着,流到嘴里流到衣服里流到胸口印着皮肤作疼,子珍感到自己没法呼吸没法思考只剩下跑这一个动作。
之后的生活就像梦一样,子珍白天忙着找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一到晚上,子珍就不停地想子贝现在怎么样了能逃出来吗,子珍不敢再想,一想到子贝是怎么从福利院过来的是怎么摔坏腿的,子珍的泪就一发不可收拾。
子珍拿起绣花针绣下第一朵花的时候,她知道子贝在哪儿了,她进到王宅看到院子里的玉兰树,她更确定了。
从那时开始她知道子贝在陪着她,她绣出了一朵朵巧夺天工的花,花里藏着子贝的魂。刚开始王宅的生活让子珍觉得幸福,就算丈夫走了公婆走了,她看着院子里的繁花也觉得心安。
直到繁花落尽,老树枯死,子珍才开始觉得子贝不在了,她再也绣不出那些花,但是子珍不甘心,一直在这儿等,也许能等到呢。儿子没说错,子珍是在等一个人,是在守着回忆,但那些都是这世上别人不知道的事。
子珍最后感受到子贝,是她看到院子里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女人是个孩子的模样,嫁衣拖地好长,女孩子笑着说“珍”。女孩子消失之后,地上空余一身嫁衣,只是嫁衣上的绣花都消失了。
那是晴朗的一天,子珍和子贝第一次在福利院遇到,被给了名字,子贝很开心笑着叫“珍”,那时她们以为在这儿就不用流落大街,每天都有新鲜的热饭能吃,日子会越过越好。
子珍第二天上吊,是开心的,眼含笑意,像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子珍不知道子贝其实搭救了她三次,把她救出牢笼,让她有绣出妖花的手艺,还有,在丈夫厌倦了她想把她扫地出门的时候让他遭逢意外。子贝也不知道子珍不愿意离开老宅子是在等她。
所有人不知道的,都在那两朵簇拥盛开的白玉兰里,玉兰很大,幽香暗浮,夜里月光照上去,两朵花在风里摆着,像牵着手跳着走的两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