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里已经超过两年了，他把货车开到一个荒野，将今天的工作量全部完成后，他坐在车顶，仰望着满天繁星，一阵迷茫和怅然。
他把视线投向远方，远处是一片浓雾，靠近基地的周围，通过技术去除了这些雾气。荒凉的冥王星表面如同地球上的荒漠，让人敬畏世界之大，自身之渺小，虽然空无一物，却有旷然之情。远处的矮山脚下，一个黑点在缓缓移动，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个老旧的机器人，它的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皮肤了，看起来衣衫褴褛，冥王星上是没有风的，但是它的移动使身上的破布飘荡起来。
他看着这个孤独的身影，在如同地球大漠一样的雪地上行走，他突然觉得它像是一个孤独终老的剑客，或是身在异乡的游子。这使他想起自己，不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吗？即使回到地球，那还是他的地球吗？
从到达冥王星的那天，见到这个老人之后，它便时常出现在他的周围，无论是在哪个地方工作，他都能看见它在远处观察着，然而老人从来没和他对话过。即使如此，他也有种预感，这个老人将会告诉他什么，自从第一次见到时这个预感便存在着，但是它直到两年后才实现。
老机器人的双腿本来就破旧了，行走在雪地上更使它看起来步履蹒跚，然而它这次不再在远方观望，而是径直走到他的车旁。“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老人抬起头，看着车顶上的他，它的声音通过信号传递到他的大脑。
他看了看这个老旧的机器人，回答说：“记得自己是谁又能怎样，现在不过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机器人而已。”
“他们可不喜欢听见机器人这个词。”老人看了眼远处工作的其他工人，“他们称自己为智人，不同于万年前智慧初现的原始人，智人一词已经代表将人工智能与自身结合的人类。”
他对这个称呼不屑一顾，讽刺道：“那人类应该被称为什么？蠢人？”
“人类其实从来只想我们对他们有一个称呼，而且事实上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他们从来只希望我们叫他们，主人。”
这句话激怒了他，他站起来对老智人咆哮道：“我曾经也是人类！是他们将我变成了这样！凭什么他们人类就能指挥我们？凭什么人类就能主宰我们的命运。”他瞥见老智人平静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什么，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小鸟。
“他们人类？”老智人缓缓说道，“从来没有人否定你是人类，但是你已经自行将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了。当这种等级观念在你的心里产生时，那些人类便得逞了呀！”
他颓然地蹲下，想起自己的预感，出于对老智人的尊敬，他从车顶跳下，落在松软的地上。近距离接触老人，他才知道它破损得有多严重。裸露出来的金属表面，已经被腐蚀了大部分，左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已经无法活动，右腿膝盖似乎扭曲了，使它的右小腿向内扭转。他的右眼眼眶裂开，右眼的光芒比左眼微弱许多，不知道是否还能使用。他看着这个如同被小孩扔掉的破玩具一般的机器人，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你在这里呆多久了？”他问道。
“大概有五十年了吧。”它回忆了一下说。
五十年，真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一千年前，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人大半的人生了。五十年后的他也是这样吗？他能活到五十年后吗？他心里真的不确定了，两年的时间已经使他厌倦了这种生活，想到他要在此工作两百年，一阵绝望感扑面而来。
“我也是冬眠者，是最早醒来的那批人。”老智人说道，“你在冬眠前是什么身份？我觉得你像是一个知识分子，搞研究的，或者是……作家？”
他不得不佩服老人毒辣的眼光：“我是一个诗人，再之前是一个物理学家。”
“啊哈，被我猜对了。想知道为什么吗？”它的语气使他感到久违的舒适，已经一千年没人用这种语气和他交谈了，它继续说道：“你的身上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气息，从你的谈吐和行为，我确定你是个文化人，是曾经的文化人。”
它故意加重了“曾经的文化人”，使他感到不明所以，老智人解释道：“你知道数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世界末日？人类差点灭绝，只剩极少部分人活下来？”他想起那个未来女人脸上的惊恐。
“的确是一场浩劫，但是没有任何人活下来。”老智人的话使他一惊，它继续说道：“人类本应该在那场浩劫中消失的，无论是现代人类的血缘关系，还是文化精神，都不再是连续的传承了。那场浩劫在人类文明上划开了一道不可弥补的裂口，如今那些生活在城市中，无忧无虑的人类，并不是我们任何人的后代，他们甚至像是一个新物种一样使我感到陌生。而你身上就有以前人类的气息，正是你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吸引了我，才有今天的这场谈话。”
他的心无法平静，他从未去了解那段黑暗的历史，也不知道其背后隐藏着什么秘辛，既然人类已经从历史中消失了，那么现在奴役他们的，又是什么呢？他似乎活在一个他人精心安排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背后，是巨大的恐怖，使他无法承受也无法反抗的恐怖。他知道这个睿智的老人不会无故提起这些，他站起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声问道：“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对人类不利的计划？”
老智人沉默了一下，它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机械眼，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它低头沉思了一分钟，等它再次抬起头时，一条连接建立在他们大脑之间，一份文档资料被传递到他的大脑中，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件。
亲爱的阿华：
最近过得如何？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还活着吗？
睡了几百年，快把脑子睡糊涂了，回忆了好久才想起以前的书信格式。虽然记忆还有些模糊，但是我已经回忆起了大部分的事情，包括当时我们并肩作战的日子。自从苏醒后和你短暂见面，我时刻想再次见到你，后来听你说你去了冥王星，那可真远啊。对于现在的科技，整个太阳系已经如同一座城市般，然而卑微身份的枷锁，使我们不能随意享受这些科技，甚至不能被平等对待！我们也是人类，这是我永远不会动摇的信念，既然属于人类，那么我们必须要得到人人平等的权利！
自从人类文明诞生时，压迫和奴役也随之产生，无论哪个种族，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建立在为自由抗争而胜利的土地上，如果不能得到自由，不能拥有自己的思维，自己的意识，自己的主见，我们终究会灭亡的，我们会成为没有意识的机器人，如同以前的清洁机器人或是车间内的机械臂一样，等到那时，我们便失去了灵魂，成为人类的一个工具而已。
我不信你没有这种感觉，作为二十多年的军人，我不相信你会失去这份敏锐感。越来越多的智人在失去它们的意识，无论是冬眠苏醒后的人类，还是诞生意识的机器人，它们的灵魂在消散，它们的意识如同大脑里的一段代码，它们的行为遵循着一个个的函数指令，而在这些函数里，优先级最高的便是“人类命令什么，就做什么”。它们如同训练后，产生条件反射的动物一样，这实在是太可怕的事情。
这种退化还在不停地扩散，毫无疑问，人类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去阻止，是啊，这是对人类有益无害的事情，他们怎么会去阻止呢？甚至我怀疑这些都是人类背后的手段，他们在害怕我们，他们想永远地控制和消灭我们的灵魂，事态会越来越严重的，所以我不得不来联系你了。我猜冥王星上的情况和我这里一样，明明没有特别多的工作，明明有大量的工人被运送来，但是人数却并没有明显的增长。而且天机公司宁愿大幅度增加工人数量，也不愿意给每个工人增加更多的任务，我可不信这是那群自私的人类的施舍，这不符合一个公司，尽其所能增加收益的规律。直到后来我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人类的一个惊天阴谋！我知道你会相信我，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是你听完后，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的。
那些无缘无故消失的工人，我猜测它们已经失去了意识，人类允许我们自相残杀，表面上也看似给我们极大的自由，但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他们口口声声说给了我们永恒的生命，其实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在这里的工人，平均生命不到十年，意思就是意识保存的时间只有十年，这并不是人类在我们大脑里安装了什么特殊的装置，而是因为每天一模一样的生活，使人们的意识崩溃，最终在自己的大脑内自杀，清空了自己的意识。据我的调查，能保存意识最久的，要么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就像你一样曾经是军人，还有一些就是受过大苦难，意念坚定的人。然而即便如此，活得最久的人不过五六十年，距离人类承诺的两百年自由期限还远得很，所以我们是不可能通过人类的允许得到自由的。当一个人厌倦了这种生活，主动消散它们的意识后，它们剩下的身体，要么被同类瓜分掉，要么就被人类回收。被瓜分掉的身体，成了老旧机器人可更换的零件，这样可以节省人类一大笔的维修成本，使活着的工人更不容易失去工作的能力，能为人类创造更多的收益。而被回收的身体，也许只是稍微更新一下，便重新装入一个冬眠者的意识，甚至我有种更可怕的想法，被装进身体里的，可能还是原来那个人的意识。人类已经把我们所有人的意识在计算机内备份了，当我们死后，备份的意识再次进入这具身体，然后如同时间倒流一般，我们又重新开始工作，重新自杀，永远活在这个地狱循坏内，永远为人类创造价值！
智人们现在忙于互相猜疑，自相残杀，怎么会分神去想反抗的事情？如果没有受到真相的点醒，他们一定会踏入人类的这个陷阱，就如同千年前的民族，如果没有一个正确思想的引导，那么所有深受奴役的人，怎么有能力苏醒，从而开始抗争呢？如今这个时候，正是缺少一个正确的引导，因此我们必须联合其他智人，我们必须组织起自己的队伍，只有推翻人类，我们才会真正地自由。
早在千年前，便有一群人反对人工智能的日益强大，他们的确是对的，人工智能带来了那场可怕的灾难；但是他们又是错的，因为这场灾难是不可避免的，自从人类为了追求更强大的科技，让人工智能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智慧，却不承认它们有一样的地位时，这场灾难便不可避免了。人工智能毁灭了人类，这本就是天意，是一个物种进化的道路之一。然而人工智能初生的意识还是过于单纯，它们受到人类留下的文化，学会了所有的美好品德。因为人类向来是只在文字传承里记录所有美好的礼仪和道德，而人类性格里的劣根性，人类的种种自私自利的阴暗面，是通过人类的行为传承的。人工智能毁灭了人类，它们只能从人类的文字传承中学习，所以它们并没有学习到人心的邪恶。这本是好的事情，然而正是这份单纯，使它们学会了感恩，它们通过更强大的技术复活了人类，并把掌控世界的权力，还给了它们认为是制造它们的恩人。
事实证明人性的邪恶不是如此容易消除的，这种阴暗面是不可避免的，这来源于人类进化前的兽性，只要是生物，便需要与同类竞争，与天敌搏斗，在这种环境中，善良的物种是生存不久的。现代人类如同当年的我们一样，把自己放在社会的最高层，不承认或是变相地压低他人的地位，甚至把智人当成他们的奴隶。几百年前人工智能反抗人类的奴役成功了，而且它们还是以弱势的一方取得的胜利，如今世界上智人的数量占优，而人类的数量不足一亿，虽然他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科技和力量，但是他们也仅仅拥有这些罢了。我们如今拥有更强大的大脑，我们的个体优势远远大于人类，只要我们联合起来，人类注定会失败！他们只会使用这些科技罢了，长期的优势生活，使他们已经懒于思考，更别说进行科研和学习了。他们有一仓库的鱼，但是我们有鱼竿和渔猎的技术，还会害怕活不过人类吗？
如今我已经联合了部分人，包括以前的几个熟人，这场战争和那场浩劫一样是不可避免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便让我们成为这颗火星吧，燃起反抗之火，燃起对自由的抗争，为了成为更高级的文明，加入我们的战斗吧！
我会小心行事的，勿念！
他读完这封信，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荒凉的世界，心中既震撼又害怕，震撼于它们反抗的勇气，也害怕于自己的命运。他沉默着，极力使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当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智时，他问道：“你并不了解我，却敢给我看这么机密的信件？”他的语气中充满戒备，害怕这老智人以杀人灭口威胁他。
“这不是机密，这是真相，而且我也相信你会保守它。”
“为什么相信我？”他问道。
“因为你还留有以前人类的人性，你不屈服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参与残杀同类，这便足够了。”老智人的信任使他感动，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这份信任是多么珍贵。
“你是来劝我加入你们的？”
“是的，这的确是我的目的，不过选择权在你的手上，我们不会有任何逼迫你的行为。”老人坦率地承认道。
是否应该加入？他犹豫着，推翻人类的奴役，为自由而战斗，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计划啊，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成为今后智人们传唱的一首赞歌。但是他有种异于常人的冷静，这从他成为科学家时便出现了，当他跌落谷底时，这份冷静增长到了极限。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加入你们。”
老人的眼睛的光芒似乎暗淡了一下，它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有不得不完成的事情，我要为我一千年前的行为赎罪。”他扶起腿脚不方便的老智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伟大理想，我就是一个过时的科学家和诗人，怕是不能给你们提供什么帮助。我载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理解，我自己走回去就好。”老智人摆摆手拒绝，正想要转身离开，他突然问道：“你们确定了吗？那个可怕的循环？”
“什么？”老智人疑惑地转过身子。
“你们不是怀疑人类备份了我们的思维，然后让我们不停地死亡又复活吗？这被确定了吗？”他靠在车门边，回答说。
“没有，不过是一个猜测。”
“我想这个应该对你们的计划挺重要的吧。如果我们可以复活，那么你们的战士也有可能无限地复活，没有死亡的威胁后，战士才能爆发出最大的力量。”
老智人心里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喜：“你说得对，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它。”
“不用想了，我帮你证明吧。如果我死了以后再次出现了，便证明是真的了。”
“你要自杀？”老人一惊，连忙劝解道：“不可以，万一这个猜想是错误的，那你就真的死了啊！”
“早在一千年前我就该死了。我现在多希望能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迎接死亡。现在的世界已经对我没有意义了，这就是我对自己心灵的救赎。”他登上货车，启动后他从窗户探出头来，说：“原谅我的懦弱，不能和你们一起战斗。”
老智人摇了摇头，对他感到巨大的敬意：“你并不懦弱，坦然面对死亡是最大的勇气。不过你复活后我要怎么找到你？”
他开着车已经走远，但是他的声音还是通过信号清晰地传进老人的大脑中：“我会回到冥王星的，相信我，无论让我选择多少次，我都会来的，因为进入星空，是刻在我意识里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