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家里,这对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据我妈说,她怀着我在外公外婆家附近散步,忽然阵痛,随即羊水破了,来不及送医院,于是就果断地决定在外公外婆家,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生了下来,连脐带都是临时拉了个隔壁曾当过接生婆的姜婆婆剪的。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看着我妈就着咸菜喝着粥,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时候,想着我出生的状况,有点胆战心惊,还带着点淡淡的心酸。主要还是你,出来的太快,让我措手不及的,不过你也小,前后也就二十分钟,妈妈说。好吧,责任还都赖在我身上了。其实,我只想弱弱地问一句,请问剪脐带的剪刀消毒了吗?
因为我出生得匆忙,所以我出生时候的体重至今都是个谜。也就那么大一点,瘦瘦的,皱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外婆总是这样告诉我,导致我以后看到动物世界都能联想到自己。具体出生的时间,也没人能准确记得,只记得是在清晨。很多年以后,我看到外公的记事本里,我出生的那天,他写了一句“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才觉得我的出生,仓促之余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我的老家,毗邻着长江,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县城的南端,挨着护城河,蜿蜒的小路尽头,拐个弯,往里延伸着的巷子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外公外婆家就在最里面。
那个巷子,我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路是用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铺嵌出来的,走在上边,脚底生凉。小时候最喜欢在那个青石板上欢跑,听鞋底踏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满心欢喜。
因为父母分居两地,妈妈工作又忙,还经常值夜班,我大把时间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又举家搬迁,所以有关故乡的记忆,基本都是与外公外婆家有关的。
外公是个语文老师,以前是在私塾教书,后来因为私塾逐渐没落,转而去了一家小学。他是个小老头,瘦削的脸,老实本分,沉默寡言,总是板着一张脸,很严肃的样子。即使我这样窜来窜去的小猴子,到了他面前也不免蹑手蹑脚起来。
外婆是个家庭主妇,没读过书,唯一会看会写的就是她的名字,但这一点没有影响她精明的头脑。她比外公整整小一轮,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照片,的确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子。她总是抱怨外公木讷,人际交往又不会逢源,苦哈哈地工作了大半辈子,等到退休了也就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外婆常常会去学校门口摆摊,卖些个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把赚来的钱贴补家用。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我这个黄毛丫头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受老人重视,外婆不怎么管我,总是会跟外公扔下一句,我走了啊,孩子你看着点,就匆匆出门去了,所以家里更多的时候,只有我和不愿意出门的外公两个人。
外公哪里会带孩子,经常面对我会不知所措。妈妈说,早上送来的时候干干净净的,下班来接我的时候就满身邋遢,衣服上到处都是饭粒啊汤汁啊,以及不明污染物。他觉得管我吃饱了饭就行,至于我莫名的哭闹,满院子的疯跑,永不停歇的闯祸,他采取的方式就是听之任之,实在不行就塞给我一块冰糖,我立马就会安静下来。
外公喜静,每天在家的时间都用来读书看报,画画习字。每天午睡起来,就是他固定的练习时间,他只练正楷,只画山水,一如他古板正统的气质。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候,我会偷偷溜进去,满屋子纸墨香。抬起头,小小的我只看的到他趴在高高桌子边专心地提笔书画的背影。百无聊赖的我会故意弄出点动静,好引起他的注意。打断了外公的兴致,他会扭过头,从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面皱着眉头看看我,然后再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继续练字画画。
慢慢的,我发现哭闹不管用,家里的大人依然各忙各的,我开始变得安静,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一个人自己玩。有次,据说外公练完字,发现我坐在地上,对着他练字作废的宣纸,用手一笔一划假装在临摹,神情极为专注,当然身上脸上也极为壮观。顿时,让外公燃起了当年的教书热情,他觉得我或许孺子可教也。
后来,他每次练字,都会把我抱到桌子边,从教我研墨,慢慢开始,教我如何执笔,如何顿笔,如何运力,如何枕腕等等。我觉得新奇有趣,可惜,天资平平又不用功的我终究还是没练出什么成效,现在每次看到我的狗爬字,就感觉实在愧对了外公。只是,那时候的墨香,总还是会常常想起。
两三岁的时候,字还没认得几个,外公就会在家支着一个小黑板,每天教我背三字经啊,论语啊什么的。在他私塾先生的观念里,这些古人的思想精粹,都是做人之根本,是必须从娃娃开始抓起的。理是这个理,只是苦了我这小猴子的性子,每天都被迫坐在小黑板前摇头晃脑地朗读着那些我压根看不懂也不明白的东西。就这样似是而非的懵懂长大,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后来再读起来仍有熟悉之感。
等我上了幼儿园以后,外公每天的任务又多了一样,就是接我放学。我总能在幼儿园门口一堆翘首的家长中,迅速找到因为讨厌拥挤而离得远远的外公。他总是背着手,踱着步子,面无表情,站在一棵大大的梧桐树下,看到我向他奔来的样子,一边皱着眉头数落我没有女孩子的文静,一边会从身后拿出一根我爱吃的米花棒。在我欢呼雀跃中,我恍惚能看到他露出宠溺的微笑,等我想确认一下的时候,却总是捕捉不到。
从幼儿园到家的路程,刚好是吃完一根米花棒的时间。再怎么小口小口吃,等我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基本我都是在拼命地舔手指了。后来,再回到故乡,再走近家门口的那条巷子,我仿佛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青石板上我欢快的脚步声,和紧跟其后慢而沉稳的脚步声。
我们举家搬迁的时候,外公外婆也随着我们一同离开了故乡。新家共有三个房间,两大一小,小房间理所当然地被功课日益繁重的哥哥占据,剩下的父母一间,我和外公外婆共用一间。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是在外公的沉默和外婆的唠叨中度过。
上了小学以后,外公开始给我硬性布置功课,要求每天写日记,我数次抗议无效,他的命令一向不容商量。现在回看我当年记的流水账,常常笑得前仰后合,不过当时深恶痛绝的这个任务倒是最后成了习惯保留至今,只是结尾处再也没有外公一笔一划的批注了。
等上了初中,每次成绩没考好,我都会把卷子藏起来不被父母发现,然后伺机哀求外公,被他一顿批评教育过后,他还是会拿出钢笔端端正正地签上“家长已阅”。现在想想,外公对我,一直都是这样,严厉着又关爱着,疏离着又亲近着。他不会哄我不会惯我,不会宠溺不会逗乐,他用他的方式,沉默地表达着对我的爱。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每次打电话回家,外公都从不和我讲电话。只是妈妈说,每次听到电话响,外公都会从房间里出来倒杯水喝。外公身体很健康,每天一顿饭就能抵得上我一天的饭量,饭前还喜欢呡口小酒。我总跟朋友说,他身体好,一定能活100岁。可是,一场意外的摔倒,让他在病床上躺了数十天后,终究还是离开了我。他走的那天,正好是我大学毕业,回家后的第三天。
我记不清当时他离去时的样子,记不清当时我对他有没有说过什么,也记不清我到底有没有哭过,我只记得,收拾遗物的时候,床底下有个玻璃罐,里面放着很多冰糖。外婆说,死老头子不知道留这么多冰糖干什么,还谁都不让碰。外公留下的一堆字画,外婆也摆摆手说,都烧了吧,留着也没用,还是让老头子带走吧。外婆依然还是唠叨,只是经常会忽然发呆,她说不知道该干什么。
每次回老家,都会外公安息的墓园看看他。站在外公的墓前,我依然习惯了没心没肺地告诉他我所有的事,我工作了,又调动了,我恋爱了,又失恋了,等等。看着照片上的他始终如我记忆中的不苟言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红了眼眶。
一直不知道外公在我心中的地位,等他去世了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默默存在于我的成长记忆里,一直占据着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外公的离去像是一个久治未愈的伤口,以为好了,却一直在那里,静静地。
外公家门口的巷子,依然还是那么安静,安静到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春风穿堂而过,有夏雨淅沥落下,有秋阳斑驳投影,有冬雪纷纷而至。四季变迁,岁月更迭,hi ,我的小老头,我知道你很爱我,只是你却不知道我有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