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头戴白布,身披白麻,双眼猩红,眼里的绝望迟迟不愿低头,那泪水盈满了通红的脸,三步并作一步,利索地上了马,腰间挂着一个盒子形状的灰色包裹。
“阿璟,你为什么要走呀?你也要离开云栀吗?”一个身着绿菊银纹对襟襦裙,圆眼粉唇的小姑娘对着空气轻声呢喃。却没有任何东西回应一个五岁幼童的疑惑。
京城外的秋天,一片荒凉,枯叶堆砌成半墙高的土地下,是因西北之地连连战败而来饥荒穷苦的乞丐长眠之地,无数的枯骨沉睡在了京城外的寒冬,一队军士,铠甲外衣上身披白麻骑着黄马飞过扬起层层叠叠挥之不散的沙砾尘土,远远只瞧见一簇簇白衣消失在目之所及的肃穆庄严之地。
一张依稀可瞧见有些病态的脸庞眼角有些红色痕迹,嘴巴微微张开,春风从门前一过,小小身躯发颤,打了个哈欠。
那时的唐云栀怎么知道她最喜欢的人失去了双亲,怎么知道他有多少无助和绝望的夜晚。
等到小姑娘年纪长些,能读书识字明理时,才弄清楚了他为何不告而别的苦衷。她心疼他的一切,原来像他这般光华无双的人也会被黑暗遮住满身光华。
几年以来,唐云栀整天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做个正经的闺秀。也如何大京中所有家的官家小姐,都喜欢东坊的锦缎和南坊的首饰,以及北街的玉阁点心。继母确是让人难缠,竟然哄的父亲随意将她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十四岁那年,她听到别人口中的他,早已与印象中她所认识的人相比面目全非。
陆璟去了塞北几年,前年回到京城时,已经十四岁,辞去将军军职,转身做了皇帝的一把最锋利的刀,兼大理世卿和禁军转运使,祖上一个明国公的世荫。
不过两年,京中已经有一种传言,陆国公陆璟手段残忍,手下有一批最狠毒的影卫队,专干打杀贪官逆臣的人命这样的事,每逢初一十五,午门处鲜血淋漓,腥风血雨。陆璟被传成京中最可怕的存在,脸上常常戴着一个银白色面具,又传说面具下的脸上全是刀疤,定是凶残恶煞的模样。若是路上一队棕色马匹上坐着数十一二个脸上带着黑面具的人快速骑马穿过西街胡同,一定就是谁家要倒大霉了。
唐云栀心里想着年幼那玉面公子无双气度,只掩不住默默地叹息,可惜了当初一番缘分,又拿起旁边小桌案上的桂花糕塞进嘴里。只见闺友起身又掰掰指头道,这四年来,陆璟又送了多少人进牢,有多少权贵富商在陆璟十九大刑具下血溅当场,多少钱财珍宝送进国库。然后盯着云栀说道:你小时候咋这么勇啊,敢跟这样的大魔头做邻居?唐云栀笑而不语,心中苦闷地很,这谁又能掰扯的过往事呢?
唐云栀躺在软榻上,眯着眼,在院子的槐树下发呆,听着闺中好友用心良苦得劝她别招惹那个阎王。她却想起陆璟小时候,是一个面如白玉,芝兰玉树般的俊朗模样,几年不见,性情大变,本就冷淡的性子变得更加冷漠狠厉,同闺中好友闲聊,她一副像丢了宝贝的样子频频摇头,手帕一卷,只说了句,从外头得来传言说道,可惜了一个风姿俊逸的公子,竟是毁容了。
年前,张氏给云栀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侍郎次子,柳江言,见面时,唐云栀想起一件事情来,柳江言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模样清俊,可是,唐云栀之前就见过他带着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怡红院喝花酒,一副醉意熏天的模样,便知此人不过道貌岸然,虚伪肮脏,里子早已烂掉。
偏偏唐云栀怎么说,唐父仍然觉得云栀胡闹,继母张氏也一本正经地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况且两家联姻,最好不过,这亲,不可能退。此时,唐云栀才知道,继母不过是将她当作利用的玩意,用她的婚事换取两家的共同利益。
陆璟大名如夺命弯刀,唐云栀却拿他挡婚事。于是唐云栀剑走偏招,就派人到茶馆小巷子里传了那么一个消息。
二月过半,陆璟不在京中已有三个月,年前有个传言,唐家嫡女唐云栀是陆璟看上的人。
这个传言经几个月的传播,已经有各种版本,传言中陆璟当年看上了唐尚书家的云栀,送给她一个月形鱼云玉佩定亲的版本得到大多数人认可。
现在满京城里风言风语,柳家也抵不住这压力悄悄地过来退了婚事,毕竟无风不起浪,若真有那么一回事,跟阎王抢女人不是自寻死路。因为算计落空,唐云栀,第一次受了唐父一巴掌,被禁足在自己的云栀院。
陆璟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听闻她拿玉佩做文章,便随心一动,来见见这个不知阎王为何物的黄毛丫头。究竟是什么胆子,竟然敢利用他的名声。
一天,这颗老海棠树的枝丫交叉的剪剪缝缝中深绿浅绿的阴影投射下一片如水墨画般的风景,微风轻扫,如湖风潋滟的波纹,在青石堆砌的院子霁月当空。只忽然一片阴影从树后方的墙咻地出现了,一簇白色衣角泛滥着光晖落在树枝上。
唐云栀独自一人躺在院中躺椅上半磕着眼,浑然不觉地睡着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附上她的喉咙,只觉当时喉咙里的空气却来越来少,那夺命的手越来越紧,唐云栀就呛醒了。云栀双手扒拉着陆璟的手指和手腕,缓缓睁开眼,发现上方一个戴着银白色的年轻男子正玩弄她的脖子。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呼吸越来越紧促,腹腔中的空气越发稀薄,嗓子眼干涩疼痛欲裂,唐云栀手撑起裙摆下的竹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放…手”,脸越憋越红,唐云栀几乎要丧失意识,那人才放开了她的脖子,只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不该弄出这样的传言,于你,有什么好处?”,不等唐云栀张口作答,陆璟便不见了身影。
唐云栀突然才真正地意识到,陆璟不再是当年的属于云栀的阿璟了。他不再是那个表面清冷,笑起来使得满屋生晖的少年。唐云栀此时觉得自己有种劫后余生,死里逃生的感觉。而自己脖子上的巴掌印记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让云栀心中既害怕又失落。右手处已经掀起来一大半的红色竹片,已经没了什么用处,他若想要谁死,区区竹片真的保得住自己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使得他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鬼皆怕的形象。陆璟多疑又谨慎,狠厉也无情。唐云栀知道,这一次是陆璟对她的警告,任何人,包括她,都不可以利用他。可是她的心却在噗通乱撞。他一出现,还是占据了她所有思绪。
深夜,陆璟摘下面具,坐在书房,平生第一次发呆。右手上似乎还残存着少女脖子上光滑细腻的触感,那样纤细的脖颈,似是再用上些力气,便能如他人一样难看的丧命。
初夏时节,正是五月初九,陆璟去了江南,巡视监察的同时,扩大影子基地和国公府的产业。
唐云栀于母亲忌日前回江南审亲,去那云陀寺为母焚香吃斋,祷告一个月,正好是六月初。
五月中旬,途中入住一客满来客栈,吃饭时无意间看见了陆璟穿过堂中,一身白衣,清贵疏离。远远望着他离去,唐云栀驻足原地便回了房中歇息。梳洗完,已是落灯的时辰,她心中烦乱,见到他时,她感觉到她的心在急促地跳动,那颗炽热的心已经被陆璟狠狠地攥住了。
到云坨寺,第二天,唐云栀为自己求了支姻缘签,那小和尚模样可爱,声音明亮,不过十三岁,他看着那长长的签,一脸和颜悦色地贺喜:女施主与命中良配已经相见,不过时机未到,只需水到渠成即可。云栀拜谢,便去诵经,心中便知这婚事难办,好事多磨。但却又是和签,良配能是心上之人?
巧的是,陆璟也住在寺庙中。唐云栀再次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陆璟。
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在一棵槐树下经过,唐云栀竟转身便撞见了这仙姿焕发的良家公子景温。
“在下唐云栀,有幸会见公子,公子真是芝兰玉树,颇有后世仙人的风姿。”
景公子不发一言,只是指着手臂上的红印子,唐云栀便带着这小哑巴回到后房,第一次掀了男人上衣,给一个陌生貌美的男人上药。此后,各别两宽。
京中来信,谈及陆璟及冠之事。陆璟看着信,顿了顿,过了生辰,便要准备成亲了,这个京中可有谁家女子嫁给他,为了权势,到也可能,那么唐家呢?唐云栀,是也不是这般想的,哪怕为妾,也肯么?想到前几日偶然碰上,还替他一个外男包扎伤口,独处一室。
陆璟想着便轻声笑了,笑得极为真切,仿佛发自内心的快乐。她,是这种人么?陆璟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留她到身边,也未尝不可。
两个月后,陆璟回京,生辰将至。生辰那天,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和家眷都按邀帖带着礼物进了明国公府,传言魔鬼一般的陆璟的生辰宴。沿路上精品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珍品佳肴,倒是一个深受宠爱的国公府该有的面子和气派。
许多大臣和夫人,被这眼前华丽丰盛的景色所迷惑,为富贵和权利所倾倒,几不可乎地都动了心思,想要通过嫁女求荣。
陆璟没有露面,站在离宴席最近的高处的楼阁上,清清冷冷地瞧着下面那些贪婪的人,是如何惺惺作态,说着些夸奖他的奉承话,好似他很容易被取悦一样。
端起眼前的酒杯,陆璟一饮而尽,生辰宴也不过如此,到便宜了这些人。陆璟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着,试图寻找着些什么蛛丝马迹,想要做些什么似的。惊得底下感觉到他的视线的人一身冷汗,害怕自己哪里得罪了陆璟。
陆璟有些不满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看到想要看见的人,唐云栀,今年也十七岁了,却也没有嫁人,是要当一辈子的姑娘家么?想起年初她闹的那番事,陆璟忽而笑了。笑得一副醉了桃花,清风霁月的模样,那双桃花眼亮的惊人。
夜宴开始,太后和皇帝也来了。赏赐了许多珍贵的宝贝和锦缎,大多数都是从奇珍异宝,陆璟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
夜晚,许多的灯笼挂着,沿路走来,一片亮光,堂中,陆璟坐在右首第一位,身袭上品金线绣纹的白衣,独自地喝着酒,转着酒杯,时而对着皇帝和太后点点头,无视着其他人打量的目光。一副尊贵,权势滔天,清冷无双的样子。
唐云栀亦是要邀请之列,只见那心尖的男子众人簇拥着,多少人的眼睛都已经粘在他的身上,只有她却不敢面对这个摘下面具却依旧容颜如仙的男人,只是脸庞有些发烫,眼睛红丝若隐若现,眼前视线已经不太清晰了。究竟是醉酒了,还是因人而醉?
太后说道,“璟儿,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皇帝也附和道,“表弟,若有心仪的女子,朕给你赐婚,”陆璟低低地应了一声,眼睛的余角便不由自主地看着唐云栀。转眼一看,她低着头,也看不真切她在做些什么,盯得久了,只听见皇帝问他,“表弟,在看谁?”
陆璟毫无意识地答道,“唐家嫡女,倒很有意思”,皇帝一愣,笑道,“唐家嫡女,不错,侧妃也可”。陆璟听到回答,转身看向皇帝,眼睛里透露着迷茫,皇帝以为此计甚好。于是便有一纸诏书,钦点左丞相幼女林映雪为璟正妃,唐云栀为璟侧妃,于年后腊月初八完婚。
宴席散罢。回去后,唐云栀接到圣旨便因感染风寒病倒了,休养了两个月。
等到病愈,已经是中秋。
宫中中秋节大办,盛大无比。
天上高悬着如玉盘般的月亮,月光姣
姣,明亮如华,清辉玉臂寒。
宫宴中那些女子最爱赏花,对着一簇簇新开的各色各种的菊花吟诗作对,也有琴棋书画助兴,更为热闹和丰富。
唐云栀找了一处清净的亭子里坐着,忙里偷闲,一壶上好的外番进贡的茶叶泡出来的淳绵远厚的味道,配上几盘紧致点心,倒是不错的。
一妙龄少女,身着粉紫色对襟襦裙,披着上等白色狐狸皮毛纤细的腰间一块和田玉泛着荧光。杏眼一挑,确是姿容不凡,正向着她这个方向不疾不徐地迈着莲花过来。
“好妹妹,映雪有话和你详谈,能否借一步说话。”只见丽人频频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旁人。
唐云栀会意,让丫环离开亭子。只是她从未接触过林映雪,只听闻此人喜欢高高地端着,也闻言嫁人绝不与他人共侍一夫。这番作态,到不像是处姐妹。
果不其然,林映雪,已经没有刚才和善的模样,一张脸早已冷掉。只直直地盯着云栀的脸,冷嘲热讽道:“果真,也有几分姿色。不过你最好识相点,不要和我抢璟王,他只能是我的男人。”
唐云栀自然不是什么软弱的小女子,也不吃她那套,只看着林小姐 又将视线转到一旁的花丛中去:“哦,林姐姐所想也正是妹妹的想法呢,只是不过,这事有点难办。”
林映雪听了,脸色缓和了些,讥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不如让你私通柳公子,这样他不得不娶你,你就不必嫁给璟王了。”
唐云栀只是微笑,然后视线轻轻一转,用冷漠的眼神扫视着林映雪的衣裙和脸蛋,冷笑一声“欺君之罪,姐姐莫不是当别人都是傻子?怎么姐姐不去私通璟王呢?”
林映雪听了,很是恼怒羞愤,指着唐云栀道:“你,不知羞耻。告诉你,只是给你条明路,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林姐姐此言差矣,我原本的意思是姐姐退出,别做璟王妃呢,我也是为姐姐好,毕竟阎王正妃不是谁都有命当的。”
对于林映雪此人非常自我骄傲,唐云栀决定采取忽悠策略,又紧接着说:“之前京中传言,想比姐姐也消息灵通的很,璟王暴怒无常,杀戮无情也无趣得很,只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姐姐执意嫁过去也只能是独守空房,还得担心哪天梦中就没了,毕竟强扭的瓜可能就裂开了。我这都是为姐姐终身幸福着想呢,这个火坑也只好我一个人跳了不是?”
林映雪像是想通了一般,脸上怒意消散,但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惊恐万分,肩膀微微发抖。连忙是一言不发便灰溜溜地走掉了。
唐云栀拿起手中点心,唤来桃枝添水。心满意足地继续填饱肚子。
中秋节一过,林丞相幼女便一病不起,时常梦魇,一道士点破,需解除婚约,因二人命格不合,并且指了另一和配的姻缘,于是丞相第二天便请皇上收回成命,并请求下旨退婚书。
皇帝被迫无奈,只好放了旨意,将林丞相幼女林映雪许给方将军二子,并给唐云栀下了第二道圣旨,封唐云栀为璟王妃,腊月初五完婚。
一个月后,大婚前夜,陆璟去了唐云栀的院子,他这次来,并没有戴面具,仍旧站在她的床前,瞧着她恬静的睡颜。谁知唐云栀突然睁开了眼睛,那长睫微动,陆璟也没因此离开,看着她,与她对视,只看见她又惊又羞的样子,可爱极了。
陆璟忍不住噗呲一笑,却不想看呆了唐云栀,只见她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倒像是她很觊觎他一般,动机不纯的人明明是他,夜探香闺。
只见他嘴唇微动,声音仍旧清冷,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温柔,问她:“嫁给我,栀栀,可愿。”陆璟看见她红着脸点点头。
忽然,唐云栀环住他的脖颈,他的身子一僵,一个温热柔软的唇贴了上来,落在他的唇瓣上,陆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她便瞬间躺下,放开了环在他身上的手。
只见唐云栀脸红地像柿子一样,一双杏眼水濛濛的,无辜极了。陆璟喉咙微动,吞咽而下,又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唇。
陆璟站在唐云栀的床前,微微叹气。看着她,说道:“明天,等我。”便又从窗户窜出,不见了。
第二天辰时,陆璟着一身正红的新郎服,骑着红棕色烈马,缓步在一队队车马的的前方,俊朗无双,春风意气,颇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道路的两侧,人群远远地注视着,无不是既艳羡有害怕的样子。
陆璟将唐云栀轻轻抱起,在一众喜娘的拥护下,便抬脚离开了云栀院。在明国公府的大堂上,陆璟和唐云栀三礼既成,便由人将新娘送入洞房。等到天黑,陆璟便去了主院,与唐云栀喝了喜酒,便算是正式成为共系此生的夫妻了。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