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类书,也许会出现在人们的书柜里,但很少会出现在书桌上——认可这是好书,但就是不爱读。
一是哲学。这个词给人的第一感是:莫测高深。晦涩的理论,繁杂的逻辑,读来几乎毫无快感,反而时不时地会有智商被侮辱的感觉,何必受罪?
二是历史。虽然当年明月让历史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但终究不是正史。大部头的二十四史,史学大家的著作,都会让人望而却步。
最近刚读完都这本书——《中国哲学简史》——恰好同时具备这两个不受欢迎的属性。
这样的书,排行榜上找不到,荐书文章里看不到,平时闲聊也聊不到……而我却读得津津有味。
不过,说来惭愧。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读这本书了。前两次读,一次在大学,一次刚工作,都只读了开头几章,就在昏昏欲睡里把书束之高阁。
直到最近,再次硬着头皮打开这本书时,突然发现那些原本看不懂的、不理解的、感觉无聊的方块字的排列组合,竟然变成了闪烁着智慧光辉的知识的瑰宝。
这就是书和书的差别。有的书高居排行榜前列,开读时像是和美女约会,读着读着就后悔了,怎么选了游泳池来约会,卸完妆的美女……不忍直视。有的书恰好相反,主题冷门,识者寥寥。像是《演员的诞生》里的周一围,名气和外貌都被流量小鲜肉们碾压;可一演起戏,气场瞬间爆发,能让章子怡一秒变身迷妹。
所以,有些书,读不下去时,别扔。过段时间,再翻开,或许会有惊喜。
《中国哲学简史》,让我学到了些什么?
-1- 异
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差异在于,思维方法的一正一负。
西方哲学所用的“正”的方法,致力于突出区别,描述其对象“是什么”;中国哲学所用的“负”的方法,致力于消除差别,描述其对象“不是什么”,尤其是道家和佛家,在描述各自体系中的核心概念时,用的全是“负”的方法。
道家说:“道可道,非常道。”在《老子》和《庄子》里,始终没有直接解释“道”到底是什么,只说了“道”不是什么。
郭象注《庄子》,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后人却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什么意思?《庄子》里所描述的内容,一旦以“正”的方法来解释,就无法体现庄子的原意。郭象的注,更像是借《庄子》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
佛家也是类似。禅宗直接说了:“第一义,不可说。”如果学禅宗的弟子问师父“什么是第一义”,是会被打的,这个问题本身是不被认可的,因为没有答案。
之前写过一篇文章,提到“空性”。有人留言不停追问:空性到底是什么?“有”还是“无”?怎么可能描述不出来?如果描述不出来,说明就不存在啊。
其实在中国哲学里,这类“无法描述”的概念,并不少见。
我越来越相信,究竟的真理,是不可描述的。几个原因:
一是观察的局限,这是科学的角度。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明确地说:位置越准,速度就越不准;速度越准,位置就越不准——连位置和速度这样基本的信息都无法同时获得,谈何真理?
二是理性的局限,这是西方哲学里的荒诞主义的角度。比如德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一切本体论都不成立,认识的不可能性是确认无疑的。再比如加缪,认为人的理性是有限的,理性的藩篱之外,是茫茫的非理性。所谓荒诞,是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必然会产生的冲突。
三是文字体系的局限。人类的文字或语言,所承载和传递的信息,在量级上是很小的。更要命的是,在信息转化的过程中,损耗巨大。从作者本人的思想转化成文字,再从文字转化为读者的思想,传递两次之后,很可能面目全非。《庄子·外物》说:“不落言筌”,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时至今日,西方哲学几乎已经走到了终点。“正的方法”所触及到的天花板,是本质层面的,靠逻辑推理和演绎归纳,都不可能突破。
这正是中国哲学的价值所在。中国哲学讲直觉,是因为智者们早早地意识到,“真理不可描述”,只能靠近。先框定一个大的范围,再通过“负的方法”,去掉其中不可能的部分,最终尽可能地逼近真理本身。
英文里有句话:“Less is more”,少就是多。或许对哲学的终点来说,不够精确(模糊)反而意味着精确。真理就像是量子态的波函数,一观察,立马就坍缩了。
就此而言,我很赞同冯友兰先生的观点:
“一个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应当从正的方法开始,而以负的方法告终。它若不以负的方法告终,便不可能登上哲学的高峰。”
然而,如果因此就说中国哲学凌驾于西方哲学,是不妥的。“模糊就是精确”的说法,仅限于真理终点附近的有限区域。如果离真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就天马行空地寻找模糊,求意会,求顿悟,只能是一无所获。
中国哲学的问题,一是缺乏逻辑推理体系,即西方哲学的“正的方法”,以至于起步和进阶都很难。对悟性不高的人来说,不得其门而入;对悟性高的人来说,又容易在早中期误入歧途。
另一方面,中国哲学缺少对认识论的发展,在讨论问题时,对主观和客观没有明确的界限。比如说眼前的这张桌子,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觉的存在?中国哲学家们几乎从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
只有佛家是认真对待的,而佛学来自于印度。名家和墨家曾以不同的角度对认识论有过贡献,但后世更多的认为这种贡献仅仅在口舌之辩的狭隘范围里有意义,而忽视了其在整个哲学体系里至关重要的作用。
-2- 同
读《中国哲学简史》的乐趣在于,站在历史的高度纵览中国各大哲学流派,发现知识之间的联系,体会智者们思考的相通之处,感受以不同方式认识世界的殊途同归。既折服于智慧的恢弘和伟大,也增强了探寻真理的信心。
一是佛道儒之间的联系(注:这些联系只是作者本人的主观想法,不具有学术的严谨性)。
儒家讲“中庸”。“中”的真正含义,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这与道家所讲的“遵循中道”,佛家讲的“中观”,都有相似之处。
道家说“无我”。宇宙中万物本是一体,人达到与万物一体的状态时,就将超越有限而融入无限,享受到无限所给予的绝对快乐。“无我”,指的就是超越了有限而融入无限的终极状态。这种状态,和儒家董仲舒所说的“天人一体”,佛家所讲的“破我执”后的“无我”状态,不尽相同,但也相去不远。想要更直观地理解这种状态的,可以参考电影《超体》里Lucy大脑利用率不断接近100%的场景。
佛家说“无常”。“诸行无常”,意思是一切和合事物都在刹那刹那地变化。儒家的《易传》说:“宇宙万物都处于不断变化之中”;道家的庄子也说:“事物在不停地转化为别的东西。”在这点上,三家基本达成了共识。
孟子提倡的“养浩然正气”,认为积累善德是人最需要做的事情;这几乎就相当于佛家所讲的“积累福德资粮”。
墨家“兼爱”理论所讲的“为世界谋利益”,和儒家的“一个人如果不关心别人的完善,自己便不可能完善”、大乘佛教所秉持的“为利众生愿成佛”的理念,至少在方向上都是统一的。
二是东西方哲学之间的联系。
例如,斯宾诺莎曾说:“人越多了解事物的因果由来,他就能越多地掌握事件的后果,并减少由此而来的苦楚。”
用道家的话来说,这就是“以理化情”,通过明了事理来化解情绪。佛家说的也是类似:无明,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杂含经》里说:
“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不知苦之本际。”
所谓“无明”,指的是无知,不了解事实,或对事实了解得不正确,或认识得不完整——有情众生的苦迫,都来自于此。
例如,墨家讲“兼爱”,其实就是功利主义。早期墨家追求“对国家和人民有利”,后期墨家主张“人类对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趋利避害。”《经上》说:“利,所得而喜也……害,所得而恶也。”
英国哲学家边沁认为:“道德的目标是“谋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快乐。”边沁的“功利原理”,与墨家的功利主义哲学不谋而合。
再如,程朱理学认为,万物之所以各从其类,是因为“气”各依不同的“理”聚结而成。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有着类似的观点。柏拉图认为:
“在物质世界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实在存在,也就是‘理型的世界’,其中包含存在于自然界各种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的模式。”
——“柏拉图的理型论”,与程颐和朱熹所讲的“理”,不谋而合。
-3- 破
《中国哲学简史》,破除了一些我曾对中国哲学各流派有过的错误的认知。
道家说的“无为而治”,这里的“无为”,不是叫人完全不动,什么都不干,听天由命。“无为”指的是:“不要以多为胜”。崇尚理性玄学的新道家进一步解释说:“一个人,在他的活动中让天赋的才能发挥出来,这在他就是无为。”
道家并不讲愚民。《道德经》里说:“古之善者为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里的“愚”,不是“愚蠢”,而是“质朴纯真”。道家说“无知之知”,不是让人直接进入“无知”的状态,而是必须要经过“有知”的漫长过程之后,最终达到“无知”的终点。
儒家所说的“知命”,并不是宣扬宿命论。《论语·宪问》里说的“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重点不在强调成败由命运而定,而在于鼓励人们竭尽全力,不计成败。
墨家并不只是一帮到处帮人守城的游侠。墨家在建立知识论和逻辑方面的努力,超过了古代中国的所有其他学派。
名家并不是一群油嘴滑舌的抬杠者。对“名”的思考,是对“思考”本身进行思考。这是升华到了更高层次的思维。道家反对名家,可真正继承名家的,正是道家。
法家讲究通过“势、术、法”强力治国,看似与道家的“无为而治”背道而驰,实际上法家执政的目的,是“无为而无不为”,恰与道家一脉相承。
再如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两者之间并不是迂腐古板与自由开放之争,而是柏拉图学派的实在论和康德学派的观念论所争论的核心问题:
“自然中的规律,是否人头脑中的臆造,或宇宙的心的创作?”
-4- 立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为什么要学哲学?
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为我们增进对事实的知识并无帮助。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里,哲学几乎毫无用处。
哲学真正的功用,在于帮助我们提高自己的心智。这里讲的“心智”,指的是心灵和智性,与李笑来在《把时间当作朋友》里反复提到的“心智的力量”并不相同。
《中国哲学简史》里提到了四等境界:
第一等是天然的“自然境界”,随波逐流,能满足基本的生存条件即可。
第二等是讲求实际利害的“功利境界”,凡事讲利弊,求结果,以享乐主义为生活方式,以功名利禄为终极目标。
第三等是“正其义,不谋其利”的“道德境界”,穿越功利的虚无,实现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
第四等是超越世俗、自同于大全的“天地境界”,超越有限,融入无限,追求“天人一体”的终极境界。
鸡汤书的任务,是让人从第一等状态中觉醒,进入第二等。干货书的任务,是让人在第二等状态里努力追求功利层面的成功。
哲学的任务,是为了帮助人们达到后两种人生境界,特别是天地境界。天地境界也可称之为“哲学境界”,这是其它实用类学科,包括科学、经济学、管理学等等,都无力涉及的领域。
再来,为什么要学历史?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阳底下,从来就没有新鲜事。我们正在经历的绝大多数事情,政治、人性、斗争、博弈……都曾在历史上反反复复地发生过。
罗振宇在卖他的知识服务产品时,强调过一点: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信息获取的速度是关键。言下之意,我们需要时刻关注新出现的信息,并纳为己用,才能在竞争中占据优势。
果真如此吗?知识的优势在于速度吗?
显然不是。除了少数需要查阅最新论文的科学或科技工作外,所谓新的“知识”,只是新的“资讯”,可以增加与他人聊天时的谈资,也有机会偶尔增加一些收入,但对于拓宽个人的知识边界,提升思考的能力,并无太大帮助。
知识的二手贩们,很清楚焦虑的人们最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对症下药,通过贩卖速成的方案,让人们找到通往功利终点的捷径。因此,他们并不关注知识,不关注本质,只关注“资讯”的变现能力。
真正的知识内核和本质,是亘古不变的。人类在通往真理之路上前赴后继,在科学和应用层面上获得了了不起的大成就,但在精神层面上,我们不仅毫无寸进,反而沦落到了只剩下给两千多年前的老祖宗们提鞋的资格。
那些失落在历史长河中的智慧的瑰宝,我们只能远远地仰视一番。如果还要说“知识的优势在于速度”,那得是多么的自大、傲慢和无知。
当我们焦虑地在所谓学习知识的道路上狂奔时,放慢脚步,想想这条道路究竟通往何方;当我们翘首等待着所谓的新知识新鲜出炉时,稍停一下,想想我们的老祖宗留下的浩如烟海的知识宝库,我们是否连门缝都没有打开过。
读完《中国哲学简史》吧,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