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在山西太原的雾霾天里,我拍下了这张照片:一座看起来很普通的寺庙塔。但实际上是有两座塔,而另外的呢,正是我拍摄时,身临其间的一座。
太原双塔,位于太原市区东部的永祚寺内,人们也习惯称其为“双塔寺”。这两座13层佛塔,名为“宣文塔”,建于明万历年间。而在300年后的20世纪初叶,一伙来自西方的身影在这里留下的弥足珍贵的影像记忆,是吸引我探寻双塔的重要原因,也激发我了解那段沉寂在历史尘埃里的探险的冲动。
(一)
1908年,美国人罗伯特•斯特林•克拉克(Robert•Sterling•Clark)来到中国,在结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成立了一支科考探险队,决定从山西太原出发,对广袤而未知的中国内陆展开调查。考察活动历时1年多,这段经历后来被克拉克写成著作《穿越陕甘》一书而发表。
在100年后,2009年,北京摄影师李炬踏上追寻克拉克探险的历程,复拍克拉克当年的经典照片,百年沧桑,有的山河依旧,有的物是人非,尽是慨叹。
(二)
1908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纽约人克拉克和他的探险队的伙伴们,来到太原东郊的这座双塔寺,享受着出发冒险前最后的安逸与闲适。在太原一个叫“赵庄”的地方准备多日之后,考察队明确了5名核心队员的分工,雇了几位中国人作为助理,还有几匹骡马扛着行李,准备西进。
克拉克的探险设想远比我们后来看到的更为宏大,从太原出发,西渡黄河进入陕北,南下西安,再沿古丝绸之路西到兰州,转而南下甘南直抵四川,顺长江东下。如果实现这个几乎大半个中国的宏伟考查,克拉克绝对堪称伟大。但“穿越陕甘”这个词已经证明,克拉克的探险并未完全实现。
(克拉克探险设想图)
(三)
黄河从内蒙古高原转弯南下,在山陕两省之间的黄土高原上劈开了一道峻丽的峡谷。考察队到达山西临县,准备在这里西渡黄河,对面是陕西佳县。
在克拉克的镜头里,记录下了恢弘的黄河水和对面陕西的一个“好似罗马石窟群”的村庄。为了寻找克拉克镜头里的这个村子,李炬不可谓不艰辛,毕竟百年前的村庄,即便是年龄最大的老人,也难有印象。
之后探险队到达陕北重镇榆林,这座如今依靠煤炭和石油迅速崛起的城市在百年前只是毛乌素沙地边缘的重要城堡,完整的榆林城被克拉克纪录在了胶片里。而李炬在寻访榆林时,却不得不只留下遗憾,由于旧城改造,城墙早已残缺,旧桥早已消失。
在绥德,李炬也遭遇了这种尴尬。新城市总是从旧城里挣脱而出,转而再丢弃掉旧城的那副皮囊。
(绥德县城.李炬摄于2009年)
(四)
经延安南下,克拉克考察队的目标直抵中国古代最富盛名的城市:陕西西安。在克拉克的记录里,当时的西安府的确繁华,城市规整,处处古迹。
克拉克一行不仅关心中国内陆的自然山川,从太原开始,就一路做着精确的三角测量,对于风土人情和文物古迹,考察队也被深深折服。但和同时期的西方所谓的“探险队”不同,克拉克一行从未掠夺任何文物古迹。
在西安碑林,克拉克见识到了中国书画的传奇魅力,对于其中的《松鹤延年图》,克拉克在很多年后依然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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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沿著名的古丝绸之路西行途中,克拉克也见证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历程。
学界公认佛界是在东汉年间传进中国,在北方地区,佛教自西域而入,一路东进,从莫高窟到甘肃麦积山石窟,这些都是佛教东进的传播见证。
在西安西北方向的彬县泾河沿岸,克拉克一行又一次感受了佛教对于中国文明的影响。在当地称之为“花果山”的地方,克拉克见到了无数雕刻在崖壁上的石窟。
前行不多久,一尊巨大的佛像更是让考察队惊叹不已,而这正是今天彬县最负盛名的景点——唐太宗李世民为纪念生平最大的一次败仗“豳州浅水塬大战”伤亡的战士而建的“大佛寺”。
(六)
一路艰辛之后,考察队终于达到兰州,这座黄河上的“金城”。
在克拉克的记述里,当时的兰州城大约有40万人,城墙完整而威武,城内的建筑大都不会高于城墙,但布局整齐而紧密,作为西域、青藏和中原三大文化区的交融点,兰州城里各民族的人混杂而居,驿路风情尽显。
有意思的是,克拉克探险队很幸运地见证了一份传奇的开始。在1909年克拉克抵达兰州之时,由清政府聘请德美建筑师设计的“兰州黄河铁桥”即将完工,这座后改名为“中山桥”的铁桥,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天下黄河第一桥”,而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时至今日,铁桥依然是兰州人心目中最坚挺的感情寄托。
在克拉克的镜头里,我们有幸看到了这座传奇桥梁最伊始的样子。今天,在仍可通行的中山桥上行走,脚下依然是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只有感慨,“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七)
一梦浮生。
克拉克绝不会想到他的探险历程会终结在兰州,他相信他在完成一些超越时代的事情,但他还是跳不出时代的桎梏。
考察队在兰州准备南下时,分批前进。先行前进的考察队成员拉里和伙伴们,与1909年6月21日抵达兰州南部一个叫做“瓦岗镇”的村子,测量员拉里去附近展开测量,天黑了也不见回来,考察队听闻附近村民对洋人展开了攻击,连夜警卫。天亮之后,考察队组织了搜救队去寻找拉里,确认失踪。
在与闻讯迅速赶来的克拉克们汇合后,考察队在搜救拉里途中,再次与当地村民爆发冲突,考察队两人受伤,村民一死两伤。
关于拉里的死因,当地官府给出的调查是:村里的牛跑了,村民一路去追受惊的牛,而在山崖边测量的拉里误以为一群人在追他,不慎失足坠崖;
考察队在调查之后,自己得到结论是:阿里在山上测量,需要拿着仪器对着天空、山头做一些动作,正是这些测量动作激怒了当地村民,村民认为这是触怒天意,所以才造成旱灾。
关于事实的真相,已经没法确认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为了考察队的安全,克拉克必须结束这次考查行动。
(八)
这个故事为什么让我动容?为什么让李炬不辞辛苦,一年又一年地探寻克拉克的足迹?
作为一个受过历史教育的中国人,自然很清楚从1840年国门被西方人的坚船利炮被迫打开之后,我们这个民族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中是如何觉醒的。
在那个年代,西方对于古老的中华大地充满未知,但也充满欲望。一支又一支的打着“科考”名义的探险队,更像是为了财富的“冒险家”,深入中国腹地,用尽各种手段拐卖中华文物,莫高窟在沙漠的风沙里坚挺千年,但在近代百年却屡遭洗劫……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但纽约人克拉克,他没有任何政府资助,仅凭对未知的探险热情,在极尽艰辛的路程上,完成着科研与冒险。他极度热爱文物,但他没有拿走属于中国的东西,带走的是他拍摄的照片和厚厚的科研笔记。从这个意义上,我就尊重这位克拉克先生,毕竟他是20世纪来中国的西方探险队里的“一股清流”。
克拉克的探险,算不上“失败”,只能说“不成功”。他留下的照片穿越世纪成为弥足的经典,但他始终没办法翻越历史的鸿沟。20世纪中国人的民族情绪烈焰灼心,作为西方人,克拉克没法让所有的中国人或者大部分人接受他的行动。
在“败走”中国之后,克拉克终其一生没再踏上中国的领土。在欧洲逗留时光之后,这位漂泊一生的探险家终于决定安定,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威廉斯敦,一座以克拉克夫妇名字命名的艺术馆——罗伯特·斯特林·克拉克艺术馆,珍藏了克拉克一生无数的经典收藏品,包括来自古老东方的《穿越陕甘》。
(九)
在地理学中,有这样的说法,是对地理最好的解释——
“一开始是好奇心。”
克拉克曾这样写道:
“当人们看到一个惊喜时,总是想要保留住这种愉悦的记忆,于是我们拍照,我们书写。惊喜的事物,不会随着愿望而永远存在,然而记忆却会永远相伴,只要我们尊重这份记忆——人类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
嗯,人类共同拥有的最大财富。我们有机会踏足同一块土地,因为共同的故事,和历史那头的人们因缘交会;在以后也会有人抓住故事的线索,攀附过时间的河,来寻找我们的身影。真是无与伦比的神奇!
我想,这才是最让人触动的缘由吧,也是让克拉克、李炬不辞辛苦,一路前行的探索动力吧。因为他们在内心深处都相信,总会有人为了探寻那些曾经心动的故事而不辞辛苦,穿越尘埃,哪怕这些人来自另一个时代。
【注:本文参考资料纪录片《穿越陕甘》。最早发表于 微信公众号 “阿鱼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