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Pixabay / 文:香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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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入侵伊拉克的那一年,我还太小。对于战争,并没有关于世界和平堪忧的思考和担忧。
而这一年,长我们十几岁的农村孩子们,正日夜梦想着进城,挣很多的钱,遇见不一样的人,实现崇高的人生理想。
她,也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和别的孩子一样,找一家小餐馆,或者一家小超市,按部就班。
拿着百十块的薪水,挤住着几平米的贫民窟小屋,笨拙缓慢地识别着无关童年却牵动未来的每一个城市符号,招手即停的Taxi,闪烁绚烂的霓虹灯,接踵摩肩而又嘈杂的市集。
一切都和那片静谧的穷乡僻壤,截然不同。
任何所见所闻,都是新的。
连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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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魁梧英俊,密密麻麻的胡茬,从唇沿一直向外延伸到耳根。
二十七八岁的帅气男人再任性地笑起来,那种沉稳中又充满情感的魅力,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绝对无力招架。
他住在附近,常常出现在她所在的餐馆。一来二去,两人自然熟络。
对于他,她知道的并不多,也无意打听。她情感初醒又懵懂,他阳光迷人又幽默。
不管是动心倾慕半推半就,还是无知少女缺乏自我保护,总之,他们相爱了。在那个依然传统封闭的年代。
听说后来她才知道,他妻儿身在北方沿海老家某个小镇。
据说后来,她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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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过了多久,家里突然接到消息,她不日回乡。
家人去村口接她的时候,一个两三岁的男童,羞涩地站在她身后。
大大的眼睛,长睫毛,修长白皙的脸蛋,气质时尚的穿着,瘦高的个儿,陌生的眼神望着接应他们的人。
“叫外婆,快!”她摸摸那个孩子的寸头,很温柔地说。普通话。
孩子有些害怕,她又一阵叽里咕噜地跟孩子说了几句,孩子果真叫了。
天呐!她很厉害,多久不见,便说会了一门别人的方言。还那么流利,一句也听不懂。
说来也不得不佩服她。
那孩子是那个帅气的已婚男人的。
年少倔强又无知懵懂的她,竟然跌跌撞撞找去了对方老家,上门问责。
且不说这一路有可能要遭遇多少世间恶俗侵犯,就是一帆风顺抵达目的地,她哪里来的勇气向妻室开口要责任,小小年纪。
“我就是不能忍受自己平白受人欺骗欺负。”她说。虽孤陋寡闻,也得让自己不被人随便轻视。
---04---
接下来的十多年里,那个孩子成为了她的孩子,他成为了她的男人,他们父子成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大家都很喜欢他们,也诚心接纳了她和他的这段感情。
可是,男人第一次登门拜访岳父岳母,可是没有看到好脸色。
大概是她父亲知道了他们在一起的真实状况,气愤不过,赏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想想为人父母的那颗心,谁又不会如此动怒呢。毕竟在那个思想单纯、婚姻简单的时代里,他们俩的相识相合,不是一个光彩的值得一提的开始。
他是北方人,妻子因为她找上门选择了离婚,儿子跟他。
他从业于建筑,国内很多个大城小镇的高楼大厦,都出自他和他的团队之手。她跟随着他,天南海北,奔赴于每一处工地,协理着前前后后的各种事务。
乡里远近青年,都在他们俩的感召下,纷纷背上行囊,天南海北竞相跟随,留下妻子与孩子守护庄稼,孩子和房子。
远至国土的最东北寒地,近至半天车程即可达到的小镇。哪里有项目,他们就去哪里。
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很多乡邻,都曾无疑相伴左右。最远的那次,一走就是两三年。
父亲寄来照片,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妈妈不识字。我还得靠着翻字典才能写一封像样的信寄给他。
对,那个时候,一切都还很慢。写信要过一个多月才收到,坐火车要几天几夜才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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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根本不肯让谁的人生,总是顺风顺水。
后来,他的项目结不回工钱,跟随的乡邻们也就没有了收入。一连辗转换了好几个城市,仍未改观。
讨不到工钱,抱怨、责备、愤怒,便如洪水猛兽,冲向任何一个和他们有关联的家人。
他们开始躲债。不敢光明正大地回家。不敢轻易暴露他们容身之所。
自家的兄弟姐妹顶多也就是抱怨几句了。但有一个极端的随工者,因为找不到他们两个人而极度愤怒,朝岳父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一家人的团聚再没有那么简单。转眼我都快高中毕业了。
愤怒的风波,终于被时间冲淡一些。
工程不顺,维持不了孩子的教育和家庭开支,她不得已做起小买卖。以卖菜为生。
至少我认为,那个时候,他仍然在很努力地寻找新的项目,挽救曾经的损失,弥补欠下的债务。
可是,他又一次消失了。
我们被模糊地告知,他做了错事,被“带走了”。
至今为止,他究竟做的什么错事,我们一概不知。大概只有她知道吧。她从来不愿提。
那句话,留给大家的,除了慌乱,还是慌乱;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他要走多久。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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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该上初中了。
老爸暂时不在身边。她既当妈又当爹。卖菜已经不足以支撑生计。
于是,她把孩子交给了亲人照顾,自己南下去闯,每个月定期寄回学费生活费。得空的时候,也回来看孩子。
说到这个孩子,不得不强调,她简直把他宠坏了。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只要她能给的,从不拒绝。
他任性调皮,逃课游戏,打架出走,用钱无度,小伎俩骗取家里信任……一切叛逆,无所不及。
她独自奔波在陌生的大城市,无亲无依,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学识,每个月要支付高额的生活……一个失去了男人庇护和经济来源的女人,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而那个男人,多年的刑期,还需要她不间断地“送金”和上下打点,才能缩短与他重逢的时间距离。
她得煎熬多少次的欲哭无泪和呼天不应,才可以那么坚定地选择不放弃,不离开。
---07---
孩子学习不努力,她只好想办法让他读中专,托付给一位很有责任感的班主任,严加管教。
每过一段时间,她都要去那间牢笼探望男人,送些不廉价的衣物用品,更要给里面的某些人送上打点。
“是什么支撑我坚持到现在呢。”她也这样问自己。
“真爱吧。”谁说不是呢。如果不是真爱,芳华正茂,多的是选择,多的是好男人和好生活的机会,她根本不必等。
偶然一次机会才知道,他们并没有领证。这么多年!
期间,他们也曾有过自己的孩子。什么原因让她选择了拒绝让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已经有一个孩子,足矣?
身体不够健康?
没有多余精力养育?
不想让生活的艰辛,延续给孩子?
谁也不知道。她没有说过。
“终于等到他回来的日子。”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举家雀跃。
我已进入职场数年。
还是凌晨,她便起床。男人的兄弟开车,侄女相陪。去那个五小时车程以外的小地方,接他。
他从一道冷硬的铁门里出来,个子不再那么魁梧,脸也不再那么俊俏,笑容也不再那般阳光。
始终有一种异样的气息,裹挟着他的身体,将他和来接他的人隔着一层屏障。
后来才渐渐明白,那不是别的。正是长达近十年的与世隔绝,他们说着的话,对视的眼神,总藏掖着一个叫没那么熟悉的小颗粒,需要时间去分解。
越想越热泪盈眶。
可是,明明来的路上,铁门打开之前的刹那,等待的心情都还是狂跳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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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胜新婚。哪怕错过了十年。
他们一起去到北方小城创业,开始新的生活。
充满着祝福,兴奋,期冀,对于他们两个人和那个已经辍学混社会的孩子。
希望一切都圆满一些。忘记过去。
然,不到两年,东窗事发。
“他又被带走了,两年。”她说。
此前,明明每一次电话或者见面,他们都好好地。正常家庭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她又得再一次面对一个人应付一切的人生。
儿子虽已入职,可总是干不长久,或者说,也许他压根还没有做好依靠自己上班养活自己的成年准备。
她需要再一次奔波到另一座城市探望。
她要打理生意,养活那个从小恃宠而骄的成年的儿子。
又过了两年。
侄女在办公室接到家里的急促电话,她出事了。
"她是昨天被带走的,她的几个伙伴都已经出来了,快想办法凑点钱,我们马上过去请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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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带走。只不过,这次被带走,再不是那么容易问几句就可以离开的。
为了供养儿子,为了打点男人之前的一切需要,为了足够光鲜地养活自己,同时也为了不让没有多少文凭的自己在被爱情荒废的年纪再被社会抛弃,她选择了经营发廊。
老父老母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当年的夏天。她回家度假。
她走以后,二老尤其是母亲,说起她来便是痛、老泪纵横的凄惨画面,她当初可曾有想到过。
万一,假如,还不等她悻悻归来,父母都不及看上她一面,就忽然……这种撕心裂肺的愧悔,她又可曾想到过。
她一定想到过。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侥幸心理和零星贪欲,总是人们躲不过去的角落。
前二十年,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已婚男,将自己的青春岁月写成一部感人的爱情励志剧;
后来的几年,依然没有选择踏实地过,依然在瞎折腾。
记得她曾经念叨过,其实和他在一起也有闹起来很凶,甚至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可他们就是依然在一起。
她不可能对自己的选择和人生不迷茫,更不可能不疑惑。
他已经先从禁地回归了自由。
可她,依旧在等待。等待回归自由的那一天,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他们的爱情,像泛黄的旧信封上的邮戳一样,耐人珍藏;又像是布满了夜空的星星那般,扑朔迷离。
他现在有没有改过自新?是否明白只有他振作起来正常生活,才能让她也有所依?有没有对他们的未来罗列出早该兑现的安排?
20+年里,不间断的分别,等待,守护,错过;若等她回来,他们是否还爱彼此,愿意守着彼此?
儿子会不会终于懂事?
将来,一纸婚姻,能否佑他们携手白头?
他们熬过了所有的苦,尝尽了生离的痛。也许很多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越是想要努力生活的人,越是被生活排挤在门外。
但愿,未来这一纸婚姻里,不是只有亏欠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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