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华传统精神首先在于“法天文”,那么在传统生活中,人们为什么要“法天文”,又是怎样与天致敬的呢?
为何敬天
古人认为,万事万物的产生和推动皆源于“气”。阴阳摩荡,日月消长,风雷瞬变,虹霓流霰……这一切都来自于天。一天之内的昼夜交替;一年之中的春气生发、夏气长养、秋气肃杀、冬气敛藏,皆依天时。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天地万物的运行各有其时序和轨迹。唯有相时而动,在尊重自然节律的前提下行动,才能得到希望获得的结果。所以,以农耕为主的中华传统文化,俯仰进退皆求与天时的循环同步。
农耕生活“靠天吃饭”,在长期的观察和实践中,农家对天脾性的了解就如同熟悉自家人。《齐民要术》总结了北魏末期以前的传统农牧业生产经验,其中有记载:“立春后,土块散,上没橛,陈根可拔。此时二十日以后,和气去,即土刚。以此时耕,一而当四。和气去,耕四不当一。”
可见在农家眼里,土地也有脾性,而它的脾性竟是动态的、与天时相呼应的。遵守天时劳作可以事半功倍,不守农时则“耕四不当一”。而且这个“时”竟然能估算到“二十日以后”的效果这么精确。所以农人惕惕乎计算天时,使土地达到耕作的最佳状态,以便在生产活动中能够轻松一些。
日月悠悠,农人看着禾苗一天天欣欣向荣,就算急于收获,天时不会一次送来所有需要的雨露润泽、日照风吹,禾谷生长期不足、秀华未蕃,农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急不得,帮不得,得等,得耐。清明之后是谷雨,立夏过了才是小满……
农人经过长时期的等候,已经养成了稳笃忍耐的性子。农闲时候晒晒太阳,喝喝小酒,悠然闲适,与世无争。这份从容优逸的自得感,只有在对天时节律的把握之上才能衍生出来。掌握天时,相时而动,悠游的心态与天的律动和谐同奏,自然能够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
天时是怎么来的呢?“斗转星移”“日月交替”,看到这样的词我们便能意会到指的是时间变换,可是定睛一看,不正都是对天的描绘吗?古人观天道运转而体会时节变迁:日月阴阳、明月盈亏、星辰运转皆能从中发现规律,以此来作为划定时节气候的依据。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又如四象二十八宿依时序变化,东方苍龙从“潜龙勿用”(看不到被太阳光芒遮住的苍龙星)到“亢龙有悔”(苍龙星宿开始下沉),不仅反映着天时韵律,也隐含着对人行止的指引。人的处世原则就这样与天的运行规律达成内在的呼应。
土地的状态与天时遥相应和,人的心态又与天地循环的节奏相关:掌握天时让人们维持着稳定的生活节奏,稳定和可预料的生活又给人们带来自信和安全感。天从不作出承诺,但多数时间信守时讯,人们谨守天时,并且以各种方式来表达对天的敬意、感谢天的恩赐。
如何敬天
敬天必然遵守天则、师法天道,对天的规律时时处处的小心谨守正是人们敬畏天的最佳证明。
首先,传统民居多习惯于坐北朝南以纳日光,这是在方位上与天相契;其次,依家庭条件不等还有“天井”、“天窗”、“天台”等设置,从名称就可体会出人们与天感通的意愿。建房造屋最慎重的是择吉日,这其实也是期望与天时相应,从而得到天福护佑。另外,与天相距更近的民居部分就是烟囱,无风时,袅袅炊烟向上空升腾,难怪在人们的想象中,灶王爷会上天庭打小报告呢。
由“敬天”而产生对于“中”的格外尊崇尤其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如陈江风所言,帝王必居“土中”的思想源于对“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的天之秩序的体认。众星拱卫的北极星恒定不动,提供了一个“中央神圣”的具体模式。体现在传统民居内部的表现之一,就是对于立柱和上梁仪式的重视。
比如在瑶族传统干栏式民居中,房屋构架中最重要、最粗的两根木头分别是位于房屋地面正中心部位的“保命柱”和位于房顶正中央的大梁,在安放这两根木头时一定要请地理先生看吉时。在物理意义上,这两根木头是整幢房屋的受力核心;在观念意义上,大梁也是房屋与天最接近的部分,承天覆命,如何能够不慎重?而且中心稳固才能保证房屋结实耐久,由此引发人们关于年寿绵延、子孙繁衍、家宅平安、五谷丰足等等美好生活的联想。
另外,在传统文化中,人们“敬天”最明显的表现,莫过于家家户户供奉着以“天”为首的“天地君(国)亲师”牌位。这个牌位的摆放也是颇有讲究的。仍然以典型的瑶族传统干栏式民居为例:房屋一般坐阴向阳,阳面开窗采光,阴面墙最正中两根柱子之间设三进木板,“天地君(国)亲师”必须位于最中间一进,处于整面墙壁的正中线上,并且这一进木板必须精心挑选靠近树根部位的木材,这样木质才够粗够宽,纹理才均匀。木料必为奇数(天属阳,奇数为阳),每块木材的年轮纹理必须朝上摆放,不可颠倒,否则不吉。由这些繁复的细节讲究就可看出人们对于“天”的趋同与敬畏。
从更为广阔的视角而言,国以君为核心、家以父为核心,也是“北极星崇拜”作为天之法则和秩序被人们敬畏和奉行的表现。除了体现在社会秩序上,更明显的是宫殿的设计和城市的规划。历朝历代中,不仅作为“天子”居所的楼台宫室仿照天上星辰来设计布局,许多城市聚落的规划同样存在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讲究,甚至楼阁城门、塔观祠庙都有与其方位相应的名称,而这些名称总是或隐或显地与天上日月星斗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除了在可触可见的生活中人们处处表达着对天的敬畏,在人文理念中,人们由对天的敬畏而产生关于天的虚指意涵更是多元:“天打雷劈”式的天威莫测,象征拷问、审判之意;“天覆地载”又似乎冥冥中的佑护;“天地不仁”体现毫无偏私的理性;“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似乎天亦有情,与人慈悯。
民间俗语中有“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依照这些生活经验,人们观天便可知晴雨,据此判断行动与否。
诗句中人天呼应的句子就更让人目不暇接了:
“把酒问青天”的超迈逸兴;
“长河落日圆”的肃穆大气;
“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坦荡豪放;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凌云壮志;
“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意蕴悠长;
“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落拓气势;
“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飘逸灵动……
天带给人们如此多的灵感,以至于人们情不自禁地愿意为天加冕。
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说:
“我们所说的语言不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所用的工具不是我们发明的;我们所行使的权力不是我们确立的;知识的宝藏代代相传,也不是哪一代人独自聚敛的。
全凭社会,我们才享受到了这些绚烂多彩的文明,即使我们一般看不出我们得到这一切的根源,至少我们也会明白那不是我们的功劳。而正是这一切,才使人在诸多事物中拥有了自己的位置。
人之所以为人,只不过是因为他有了文明。所以人不可避免地会感受到,在他之外存在着他从中获得人类本性特征的某种主动因素,它们作为仁慈的力量,帮助他,佑护他,确保他得到特许的命运。当然,就像对于美好的事物他要赋予它们重要的价值一样,他必定也要给这些力量以尊荣。”
这种冥冥中不可见却又随处可感、被人们赋予无比尊荣的力量,被涂尔干归于社会,中国人却归之于“天”。
清代诗人黄仲则经过李白墓前曾赋诗议论曰:“醒时兀兀醉时有,应是鸿蒙借君手。”此处的“鸿蒙”指代的就是“天”,也实指时代。
陆游也生发过类似感慨:“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人们把赋予他们文采、灵感来源的时代潮流、人文社会、物质环境等等归结于天道运转的自然规律,既有谦退不自居之意,也有对天地万物生灵的赞叹敬畏。
人们通过对天时的遵循,调整着自己的生活节奏;通过对天象的模仿,建构着自己的居住模式;通过对天意的抒写,抒发着自己的内在感情。因敬天而法天,人们对天的敬意,就这样尽在一言一行中表露得淋漓尽致。
风雨晦冥,晴空晓月,星河霜露,云卷霞舒……天的一张一弛皆与人的内外身心相感相应。天本身象征着无垠的空间,天上日月星辰的运作又象征着运转不息的时间,“云飞月走天不动,浪打船摇道未移。”空间是永恒的,时间是变幻的。
在这片天空下,我们安然而居,又不断仰望天空,追索短暂生命的意义。天赋予我们生命的律动和情感的绚丽,人的性灵就这样被天滋养着,一个“天”字,让人品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