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开月正圆》的预告中,有一个孙俪一镜到底的镜头,“宠妻狂魔”吴聘去世后,一个水光如洗的夜晚,周莹喝醉了。她提着灯笼,步履凌乱地信步穿过弯弯折折的长廊,抬眼看见吴家东院的高墙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空空落落的庭院,周莹刚被十年西凤酒熨温的身体,又记起了那年飘雪冬日里的苦寒。沈星移说:“我喝酒不是为了寻开心……而是为了忘记过去的开心。”醉酒的痛苦是,想要忘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想起那年两人彻夜跪在老爷的门外,长阶的寒凉浸透了身体,可心头却是热的。她想歇息在吴聘的肩头,看他拼出一轮满月,寂静的夜里,听见心底的花儿悄声绽放。
以上这段文字如果作为对《那年》的解构的话,结合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等各种线索之后,可以说充分地理解了导演的表达意图。可是从“文学”的角度去考量的话,这段描写是拙略的。我曾经在《如何跟<那年花开月正圆>学写作》中说过,聪明的作者应该学会留给读者解构的空间。可是知易行难,初写文章的人不懂取舍,情节往往靠人物的内心活动、独白推进。这就会造成一个后果——靠华丽的辞藻、有趣的情节吸引读者的眼球,或许能成就一部流量作品,可是永远成就不了经典。
举个栗子,《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独特之处是唐七在整部作品中营造的“错位感”,“错位感”之一是白浅表面傲娇内心呆萌的人物形象;“错位感”之二是以为冷峻无情实则一往情深的夜华;“错位感”之三是在一众“四海八荒”、“九重天上”的文言词汇中偶尔蹦出几句“遗传学淡定地告诉我们:跨物种恋爱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诸如此类的台词。这种“错位感”的营造,全部由平铺直叙来完成。比如“我这个人偶尔有个不像样的毛病遇到不大喜欢的人,她不喜欢听什么我就控制不住偏要说什么……'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我打了个哆嗦,他一个五万岁的毛头小子称我姑娘,生生称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斟酌回他:'不敢当不敢当,老身不偏不倚,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分,唤老身一声姑姑把。'”。在纯文本的阅读环境中,这倒是有几分奇趣,这种奇趣感大概也是使《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从“抄袭风波”中逆袭成功的秘诀之一。可是这种奇趣感,在搬到荧幕上时,就忽然变了味,白浅变成了杨幂,夜华变成了面瘫,台词变得无比尴尬。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镜头无法复制文字的调皮戏谑感,完全遵从原作的电视剧,乏味得就像一杯白开水。
那么我们回过头来看,丁黑导演是如何“描写”周莹这段深夜追忆吴聘的场景的。
周莹穿过长廊。
抬头看墙外,看见了什么?
是月亮。
什么时候的月亮?是和吴聘一起看的月亮。
三分钟的镜头中演员没有一句台词。如果是李少红导演来导的话,我猜她一定忍不住在最后加上旁白,让深沉的男中音刻意缓缓地道来:我喜欢上吴聘,喜欢他那具健硕坚实的躯体,是常年健身获得的阳刚体魄。在那里,仿佛寄存这人世间一切的善良。就在那一天,我似乎开始隐约意识到作为吴家东院少奶奶的激动,以及与之相伴的艰难(这里应该有眼泪)。
导演的语言是镜头,导演不能用作家的表达方式去表达人物的内心,作家可以写:“我好伤心,我的心仿佛裂了一个大口,那个大口如同东非大峡谷那么长那么深!”而导演只能用场景、道具、动作、镜头走位从侧面来刻画人物。
这里得到的一个启发是:有空间的写作,应当向导演的镜头语言学习。因为镜头的客观叙事视角,正好弥补了单一主角叙事视角的缺陷。所以“具有镜头感的写作”关键词之一是:场景。
在这个长镜头中首先出现的是长廊这个场景,“廊”在中国园林中具有独特的意义,“亭、台、楼、阁、榭是'实'的,而廊是'虚'的,两者结合构成虚和实的美,沿廊漫步,既像在室内,又像在室外,这种亦内亦外的感觉,将两种不同的空间感受微妙地融合在一起。”用“廊”的虚来体现周莹醉酒后的幻,用“廊”连接起过往和今日,不得不佩服导演的匠心独运。
我们熟知“推敲”的典故:贾岛赴京赶考,一边骑着驴一边吟诗,忽然得到了两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贾岛自己觉得这两句还不错,又觉得推字不够好,觉得改为“僧敲月下门”比较好,在犹豫“推”和“敲”之间撞上了韩愈的仪仗,韩愈问明缘由后,沉吟片刻,说:“敲”比“推”好。夜静更深的不速访客,叩门声惊起栖息的鸟儿,此时动是为了显静。“具有镜头感的写作”关键词之二便是:对比。
在吴聘和周莹大婚的那一幕中,周莹仍旧穿着丫鬟的衣服,披着红盖头无声无息地坐在房中。屋外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哪怕是吴家的高墙,也拦不住劝酒声、祝贺声越过墙外。所有人都知道吴家今天有喜事。参加喜宴的有吴家各房的男人和媳妇,媳妇们带着孩子,有垂髫始龀,也有襁褓婴儿。这边婴儿哭了,不知是哪房的媳妇,给吴母赔笑欠身,连忙把婴儿抱到一旁,打开襁褓,原来是尿了;那边童儿攀上高凳去够那桌上的吃食,被婆打手斥道:“皮死了、皮死了、皮死了!”这一切被谁看在眼里了呢?是吴母。
唯一的儿子生死未卜,作母亲的担不担心呢?该怎么描写母亲一面强颜欢笑一面忧心忡忡的复杂心情呢?欢笑是为了凸显痛苦,这比直接表现撕心裂肺的眼泪要有格调得多。
在影视作品创作中,有一种表示称为“隐喻蒙太奇”的艺术技巧,它是“把表现不同形象的镜头画面加以连接,从而在镜头的组接中产生比拟、象征、暗示等作用的蒙太奇”,所以“具有镜头感的写作”关键词之三是:隐喻。
比如电影《花样年华》,王家卫使用旗袍隐喻苏丽珍的高贵和压抑。日常中,女主人公穿一般都是以白加黑、白加蓝的素色的旗袍。但是片当苏丽珍提着饭盒去小面摊买饭时,她总是穿颜色很暗的旗袍,暗示了角色的孤独和内心的寂寞;当苏丽珍去宾馆里见周慕云时,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暗示苏丽珍内心产生了爱情;当苏丽珍决定要跟周慕云走时,她身上的衣服变成了绿色,绿色象征生命,暗示了苏丽珍下定决心要和周慕云开始新的生活。不断变化的旗袍色彩,暗喻了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
文学经典《红楼梦》擅用隐喻,甄士隐,贾雨村隐喻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谐音“原应叹息”,隐喻四姐妹的命运;荣、宁二府的兴衰隐喻社会危机。
因此,所谓“镜头感写作”,是作者克制表达欲的写作方式,是迂回表达的写作方式。艺术的魅力在于含蓄,含蓄的表达使作品回味无穷,把主题隐含在细节中,让读者自行体会,才能赋予作品思想的广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