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脑洞题,首先扑向我的疑问是:其他人为什么要相继喝下,而最后的我为什么要思考喝还是不喝?在乾坤颠倒的世界,为什么我是那个被选中还能拥有昨日记忆与认知的人?我还在犹豫什么?
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我还能拥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时间的凝结。我害怕彻底失去过去。
科学理性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时间是由无数个孤立的瞬间构成的单一线性排列,而按照这个逻辑,那对自身,难道昨天的你就不是你了吗?昨天的你就跟今天的你毫无关系,不是同一个人恶吗?所以,我们的时间,生命的时间是一种交错结构,现在是包含着过去与将来的现在,“过去是曾经的现在,现在是过去的将来”,“时间不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对象,而是我们存在的一个维度。”(里尔克《知》)。
喝下那碗水,“原来的自己”被清零,不是否定之否定地自我更新,而是彻底地掏空与割裂,我不再是我,“我”被分解成了一个阻断在过去和未来的不相干的两个个体;“我”在延续勾连的时间线索中被切断了,过去的“我”成了物理意义上的人,成了一个自己无可回望的“曾经存在”;“我”在时间中的联系被全然取消了。那个喝下水以后的人,是另一个人了,另一个会拥有自己时间关联的人了。
而,在我还能够拥有思考之时,还能纠结之时,我舍得抛下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原则吗?我忍心全部剔除维系着自身心跳的血脉与呼吸吗?我能够因其他人都这样做了,而扼杀自己于无知无觉吗?
我有些存在主义,所以觉得还能纠结是幸福的,因为没有轻易被蛊惑,被动摇,被融入集体格调所诓骗,毫无保留地融入不叫融入,叫剥夺。纠结莫过于,如果不喝,自己就要被放逐在孤绝荒原,被抛掷在危机四伏的寂寞战场,成了“独钓寒江雪”的人,要承受着身份认同的重重危机,要与自身,与世界对抗。
可是,人都避免不了这些。别人喝了,成了全新的别人,就不用背负与承受了吗?不用处理自我与自我,与世界的冲突了吗?自己喝了,让躯体注入另外的灵魂,该生命承受分量就会减轻吗?喝了的他们是已经置换了灵魂的初生婴孩,貌似少了很多痛苦,却也无可选择地被塑造着。
而自己,从纠结开始,从被动摇开始,从不忍抛却开始,就还能拥有一丝警觉,还能感知清晰地疼痛,还能拥有另一种选择的可能。即使如西西弗斯般被认为是荒诞的选择!——巨石会一直滚落下来,我依旧推动着上山,用尽所有力气,不让它把自己碾压。也知道等待着的结局是涅槃,或者毁灭。那至少也要选择一种“自觉自省”的方式,我不要浑浑然,不要落入连“最后一刻来临”都浑然不觉的陷阱。
人也终究逃不过“孤独”的玩弄。你自以为的轻松,走过的捷径,最后都要绕回来,都要同样经受。不管你是不是那个“绝对他者”,本质上没有谁不孤独,没有谁全然懂得谁。上帝没有承诺:新的世界,不孤单,不苦痛。
我想到莎士比亚的悲剧之一《哈姆雷特》,他的人生经历了最惨痛的变化,周围赖以存在的一切被颠覆,现实把他从一个高歌着“人类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阳光王子,拉回到一个处处可疑的现场。“他的灵魂找不到可以依附的东西了”,看不见人性时光,走在无涯的黑暗,“在世界沉睡之时,他痛苦地醒着”,试图在失序中找到新的希望。这种探求本就是人类前进的动力。
如果我成了“哈姆雷特”,便无怨无悔地倒在血泊中。如果我半途沦陷,在群体中不断散失着自己,那至少为着“生”的一丝如风筝线的玄奇连接,为着“活”下来而挣扎过,这是全部的答案。
所以,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无法做当下被认为对“最对,最正确”的选择与生活——那就是喝下。它于我是“温柔陷阱”。从大的维度看,这一抉择,是一个注定“输”的悲剧,左边是饮鸩止渴,即刻倒地,自己只剩空壳;右边是如罗振宇所说是“终生监禁”,凌迟处决,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游荡,会被河水不断冲刷,磨去棱角,塑造出另一个有别原来的样子和灵魂。
而人终有一死,人之有限无法对抗宇宙之无限。正因如此,生命所有的意义便是对生的眷恋,眷恋着时间,眷恋着红尘过往,眷恋着爱恨情仇,眷恋着可捕捉的希望可能。
现在,我试图解读着眼前的世界,却无法预设另一个世界,但我知道另有世界在,它就在于自己。你说,喝下,另一个世界展开了,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而我知道,喝下,我自己已不复存在。喝下,我的世界就永久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