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由永安县沿主路往东边去,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顺着山路往下走,空气愈发燥热,植被愈发稀疏,直至来到平坦的戈壁,热浪扭曲光线、碎石被风化成沙砾,便能看见一座不大的小山村——用砖泥搭起的低矮建筑错落不齐,粉刷的红色墙漆因风化脱落,从高空看,像是一团团红色的疹子——这便是福报村。

马户的祖父母辈生活在福报村,他的父母生活在福报村,就连他自己也出生在福报村。家族世代拉磨,是村中拉磨人的权威,每谈起谁人家要将收成的小麦磨成面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马家。因此纵然他总与其他村民笑脸相迎、插科使砌,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如果自己有了孩儿,一定要让他继承我的拉磨手艺。”

有次喝酒谈天时,朋友问他,“既然你的手艺那么好,光靠拉磨就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不自己买个磨呢?”马户睁了睁被酒意麻痹的眼皮,反应了一会儿,才张口:“你懂个啥?!我卖的是技术!我自己又不种地,买磨干嘛?再说,但凡哪年大荒,这磨不就没用了吗,我这么精,能让自己亏吗?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喝酒!”朋友拗不过他,只能笑着自罚几杯,然后在结账前适时倒下,而马户虽然每次都醉得快,却总能在尚且能活动时交钱。

那是在中秋节的前几天,离秋收仅仅还有十多天,正是马户最风光无限的时候,村中有头有脸的人排着队宴请马户,只求到时先来自家帮工,因此夜夜好酒,杯杯酣畅。

第二日,马户被朋友摇醒,朋友叫嚷着,强拉着睡眼惺忪的马户,出了家门,赶到热闹的市场。

“马户?马户!哎呦,怎么还没醒酒啊,快快清醒点吧!你有大祸了!”

听到大祸,马户打了一个寒颤,才稍微恢复了意识。揉了揉被阳光刺激到的眼睛,才看到在市场中间,摆了一个看台。

看台中间站了一个人,穿着从没见过的稀罕服装,颜色鲜艳、服饰讲究,最关键的是,不染灰尘。他振臂高呼:“乡亲们啊!我可算是回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台上的讲究人自称钱爷,也是出生自福报村,少小离村去永安县寻发展,如今锦衣还乡,是因为他不光是要自己富有,更要带领着大家一起发财。

“福报村给了我生命,我得报答福报村啊!知恩不报那是畜牲,我钱爷不能做畜牲,所以我一定,一定要报答各位!让福报降临到福报村的每家每户!”

钱爷的演讲慷慨激昂,让经年毫无波澜的福报村开始荡起微波,大家搬来马扎、板凳,磕着瓜子听着钱爷的“福报计划”。

他满面春光,拍拍手向身后示意,有人身后牵来一个怪物,灰褐色的皮毛,头大耳长,半米的身高,较短的躯干下是瘦弱的四肢。

“这东西大家可能没见过,是我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其中艰难暂且不提。这牲畜叫驴,打它不叫骂它不跑,不吃山珍独爱啃草,既可拉磨还能火烤,套上鞍绳,还能驼姥,谁人见了都说好!”

“哈哈哈哈!还真顺口,哈哈哈哈!”

钱爷出其不意的“贯口”引得满堂大笑,空气的温度仿佛又升几分,可马户的心却冷若冰霜。

驴?不吃饭只吃草?看这块头,好像比自己还有劲头啊,那有了这驴,还要他马户做什么?想至此,激起他一头冷汗,忙高声问道:“就算那么好,我们又用不了,又管我们什么事?”

钱爷也不生气,反而笑容满面,脸上的褶子相互推挤,彼此都显得格外刚强。“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马户……”

“好名字!好马不行千里,偏守一家一户,兄弟这是有大福报的命啊。”钱爷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但这问题却不是好问题啊,我钱爷若不是真心想报答各位乡亲,怎会将这头牲畜牵出来呢?各位!我钱爷今天给各位一个保证,这驴就是借给福报村的,我分文不取!”

“好好好!钱爷顶!”

众人喊声震天,都在感谢钱爷的大方,马户的心却沉入谷底。

从那天起,果然不再有人家宴请马户,反而有曾经借故“赠礼”给马户的人,如今却称当初都是“借”与马户,登门要求还复,语气强硬、骂声腌臜,更有地痞堵门,骂街撒泼。

马户终日郁闷烦躁,夜邀好友饮酒诉苦。

“那钱爷,牵来头畜牲,就顶了我马户的窝,让我屁股举着没处落!他妈的,现在外人都在嘲笑,说我马户不如一头驴!”

“哎,你可别乱说,那钱爷可是有钱有势!人家外面都在传,钱爷钱爷,姓钱名爷,生来有钱便是爷!你再乱说,当心祸从口出!”

“我连说都不能说了吗?现在我没了营生,天天被人堵着要钱,更没其他活路,我怕他?!”

言罢,污言秽语脱口而出,借着酒劲宣泄着心中的窝囊气。

朋友只得摇摇头,低声叹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那夜的风将消息通报给墙角的老鼠,老鼠将消息送给了猫,然后叼着猫奖励的玉米满意地走了。

翌日,村中传来这样一个消息,有大德行的钱爷要报答乡亲,却有奸人在其中作梗,背地里不仅不念钱爷的好,还骂钱爷的不是,那人就是马户。

“呦!那不是马户吗?大家可离远点,他连钱爷那种大德之人都骂,指不定在背后怎么戳我们脊梁骨呢!”

“离远点离远点,真后悔以前让他来拉磨,这不是助纣为虐嘛!”

“就是啊,而且现在一捧草就能解决的事,当初愣是让我们摆了一桌席,还嫌猪肉太老、羊肉太膻,什么人啊,还不如驴呢!”

马户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吗?只能缩着脖子,灰溜溜地离开。人群躲避着马户,马户自然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甚至原本偷闲吃酒的朋友也不见踪影。可生活还在继续,马户没有田产,也没有其他营生,只能变卖家产换粮食,过了阵子,屋子里便只剩下斑驳的墙壁和留不住的风。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穷困的生活让马户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精神和肉体都抵达极限,他终于无法再忍受,决定登门拜访钱爷。

钱爷漂亮的二层小白楼突兀地立于村中,如鹤立鸡群。佣人将登门的马户引入府中,穿过郁郁葱葱的绿植小径,来到宽敞明亮的正堂。

“呦!这不是有大福命的马户吗?怎么不守着你的一家一户,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啊?”

钱爷的衣物依旧是那么一尘不染,他穿着亮白的长袖棉袍,白得甚至有些刺眼。而马户穿着黑褐色的破衣,布满灰尘,以至于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他面呈菜色,忐忑不安,两只手相互搓揉,紧张到不知放至何处。

“钱爷,想不到您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

“小人物?哪有啊,你可是相当的出名啊!”

“钱爷……我……”他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直愣愣地跪下,膝盖和地面碰撞发出闷响,引得他的眉头扭成一团,“钱爷,你就原谅我吧!”

钱爷一声不吭,也不上前阻拦,而是在一旁微笑,抽一口香烟,观赏起马户下跪。

见钱爷不制止,马户只能狠下心来不留余力地磕起头,声声闷响回荡在房间,犹如击鼓鸣冤,只是头不是锤,冤也无处申。

过了一会儿,头磕出血来,粘在被砸出坑的地面,形成一个盛满血的水洼,水洼中的血,又在旁边溅出一朵朵梅花。

“行了!要是把我的地弄坏了,你这么穷怎么赔?”钱爷掐灭抽到底的香烟,淡淡地说道。

“你的事,我不怪你,我反而还给你一条生路,我建了一个驴厂,正缺干活的,不过你能吃苦吗?”

“我能吃,我特别能吃苦啊钱爷!”

“那驴光吃草不给钱都干,你能行吗?”

“我可以我可以,我只吃剩饭剩菜就行!”

钱爷闻言咧嘴一笑,“好!好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可造之材啊!去驴厂报道吧!”

“谢钱爷谢钱爷!”刚渐缓的磕头声又变得猛烈起来。

驴厂是从钱爷来到福报村那天建起,位于福报村的正中央,像是红疹子间点了一颗痣。厂子由一条条线围成,没有栅栏,没有人看管,十几头驴却井然有序地吃草、拉磨。

管事骄傲地跟马户介绍:“看到没?我们这连栅栏都没有,但只要驴出了线,就缩减所有驴的草料,这样一旦有驴越界,其他驴就会啃咬,久而久之,无驴越界!节省成本,高效利用!”

马户在身后点头称是,谄媚地赞叹钱爷的高明。

管事不屑地骂道:“你也别这样,没用!驴厂不兴拍马屁,只凭实力说话,你要是做得好了,自然有你好处。喏,快穿上你的衣服。”

“哎哎哎,您教训的是,我拉磨一定尽心尽力。”

马户上前,却见管事手中的衣服有灰褐色的绒毛,拿来展开一看,衣服上下连体,帽子上还有两个长长的耳朵。

“大爷,这……这不是驴皮吗?”

管事的用鼻子对着马户,斜着眼说道:“对啊!上星期刚病死的驴,废物利用扒了皮做了这衣服。”

“这……这这,我穿驴皮干什么啊?”

“干什么?”管事的冷哼道,“你说干什么!我们驴厂,是使唤驴干活的,钱爷可怜你让你过来干活,但你一个人在这干活算什么,穿上驴皮,你就是驴,拉你的磨就行!”

“可是……可是……”马户的眼中尽是屈辱、悲哀与无奈。

“可是什么!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不干就滚!”说完,就要来抢马户手中的驴皮。

“别!大爷,别!我干,我干!”马户紧紧攥着驴皮,热泪从眼角淌下,声嘶力竭地喊道。

管事的这才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放心,给你吃的不是草,是饭!去吧,好好拉磨吧。”

事已至此,马户只能套上驴皮,弯下腰来,像一头真的驴一样,拉起磨来,一圈一圈又一圈。

直到一年后。

“马内先生,欢迎您来我们驴厂参观,能得到您这样名扬海外的大商人、大善人莅临指导,真是让我钱爷感到蓬荜生辉啊!”

“哪里哪里,钱爷您是我们优秀的合作伙伴,不能叫指导,应该叫交流心得。”

“这是向您学习,您看我这驴厂的经营模式不就是向您学习的吗?用免费的驴吸引顾客、抢占市场排挤同行,等他们习惯了就没法摆脱我的服务,我再用运粮费、VIP费、加工费盈利,甚至以此拓展业务,揽下整个上游市场,这都是您教我的啊!”

“真理就在那里,只是我们知道的先后不一样罢了,哪有什么教不教的,钱爷,你们中国人太谦虚了!”

二人有说有笑的来到驴厂,身后跟随着数十名默不作声,却又衣着整齐、神情严肃的人随行左右,有福报村大小领导、随行记者、驴厂管事,显得声势浩大。驴厂比起之前已经扩大几十倍,空中飘荡着红底白字的彩旗,上书“欢迎马内先生莅临指导”。马内先生和钱爷谈笑自若,对着拉磨的驴评头论足。

突然,马内注意到在一众驴中,有一头驴好像比其他驴高一点,姿势更古怪一点,于是移步前去,仔细观瞧。

那头驴似乎很是紧张,原本抬起的两个前肢赶忙触地,这却显得它的两条后腿太长。

马内饶有兴趣地指着它,对钱爷说道:“这驴的品种很古怪啊,前腿短,后腿长,最关键的是,四肢弯折的方向和普通的驴不一样,简直和人一样!”

一听这话,那驴竟急得说话了,“我是驴!我是驴!”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马内指着驴道:“哈哈哈哈,钱爷,你这驴居然还说起人话来了!”

钱爷也乐得合不拢嘴,“哈哈哈,让马内先生看笑话了,是我调教不周啊,咱们往那边走,那边的驴调教得好。”

众人说笑着离去,管事紧随其后,咬牙切齿地嘟囔道:“这群光吃不长脸的废物,尽给我添堵!刚好,最近驴厂来了几头新驴,拉磨能力更强,吃的却更少。”念及此,他不怀好意地回头望了望身后正低头拉磨的驴,恨恨地道:“再宰几头懒驴,给新驴腾腾地方!”而驴似乎看到管事的恶狠狠的目光,随即将身子放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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