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认真地说那片溪水是某某圣徒受浸的地方,云朵在那时忽然变了颜色跟质地,透过都能望得见上帝在天上种的花儿。那天清晨,这片水里也能看见耶稣明亮的头巾。这两样“神迹”,每次叙述的措辞和细节都跟着她的心情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她当时倒头就拜。这是她一生中最有光彩的事情,因为那是透过了疑惑又暴怒的云层,从天上来的,透明,清澈,安详的光。这让她每次被暴虐的情绪席卷的时候,叙说这个故事就能恢复往日的常态。
有时她所害怕的暴怒的样子也会忽然浮上我的心头,我也熟悉那个扭曲的脸面,它好像刻进水里似的,像面具一样扰乱平静的夜晚,让我忽然颤栗。即使再大汗淋漓,它在眼皮之中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清晰恐怖,直到我凝神望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那片水也像人脸一样扭曲起来,成为一潭怪兽的涎水。我便想往那片水里狠狠地丢石子,狠狠地击痛它。我就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日复一日渴望填平淹死自己的海洋,日复一日衔着磨痛喙的硬石。
我是被她的叙述淹死在这个关于上帝神迹的故事里的。我缺乏想象力给人可以漂浮的救命原木,更没有人来到这片孤寂的密林中的深潭边上施予我援手。我在现实苦痛的泥沼里,常常噩梦连连。上帝哪里会在天堂种花啊。祂用言语创造世界,怎会像我辛勤的父辈那样一丛一丛地蒔弄和照料,一丛一丛地感觉它们的快乐与痛苦?祂坐在天上笑我的愚昧,偶尔的一垂手便改变了许多故事的结局,更不用说我的命运了。祂又轻松,又无聊,又冷漠!祂的爱对我来说与恨相差无几!她对我的爱也与上帝相差无几!
除了神,她也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望着我挣扎,她的笑也威胁着我,她戴着一副遮住不安的假面。她和她的神真的感觉不到吗?还是早已知道,却早已抛弃了我,就因为我连一句祈祷也不会!若有一束光可以透过密林,我会循着它寻找光的源头。我将带她离开这位恶神。我感觉到光微弱的存在。可是令我窒息的是,左右上下前后搜寻后发现在她那里,只有那里透着一线的光亮!我想要很多的勇气,我该祈祷才对——去了解藏在面具后面的那个人。我成年累月被她的爱折磨着,这时候却觉得她陌生得好像一个虚影站在坡顶上,挡住了向我传来的一线光亮。
被淹死的我迎着她走去,我也许才是个现实中的幻影。我们彼此能够看见,却都不想说什么。看得出来,她也怕我,她颤抖的样子有点可笑,我忽然觉得失去了讨厌她的力量。我想看看面具后面她的样子,我从生到死都没有见过的。走近的时候,我发觉她那么的孱弱,和我生前所感到的并不一样。
“让我看看你吧,我们和解吧。”我不知为什么这样说。
可是她的面具变得像我的梦里那般狰狞起来,仿佛面具后面的脸还要再失控一百倍!她绝望又痛恨地对我吼道:“走开,没有受洗的不洁的家伙!回去!回去!你应该感谢上帝!”
这次比往日的噩梦还要再可怖一千倍!比一阵枪林弹雨射穿我还要再痛一万倍!
我痛彻心扉,我感到的绝望,可能跟她所感到的一样深,因为我们彼此成为了对方的深渊!我知道我离不开了。她应该也觉得是我逼得她必须守在这里。我向那片化为污泥的池水中走去,哦,她用了怎样的眼光看待才使它成为圣水的?
我不仅心服口服地将身体淹没进去,还大饮了几口。腥污的腐尸的气息呛得我流下了泪。她盯着我,也向我走来。我松了口气,说:
“求你膏抹我吧。”
她将自己认为的醍醐淋到我的头顶,其实是一堆潭底捞上来的泥浆。长长的血污的味道塞住了我的鼻孔。这是第二次的死!
“怜悯怜悯我吧!”我求道。
她将那些对我做的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们都一样可怜了。我头一次看见了她柔和又敏锐的神情对着她的神,这一次她没有了面具表现出的标准仪文。而后她又用同样自然的神情望着我,望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说:
“我明白了。你可以走开,也可以留下。我是留下的。我要死在这里了!”
顷刻间我泪如雨下。我很想看看她,我不想让她死,我可以带她一起离开这里。可是她重重地对我摇头,带着一抹悲伤的微笑。她沉入水里后再也不见了。她的血和肉都会融化在这里,再为这潭泥浆添上一丝沉闷。
她无数次拒绝过我的逃离,这一次终于肯答应了。四周已经没有光亮,但我不会向她的神祷告,我会找出离开密林的路。死去的她却还要永远在这密林中央,孤寂地忠心,或许对我还有回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