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太阳一出来便人畜不宁。猫钻到雨水沟里,狗躲在屋檐下,鸡们都缩在桉树的树荫下不出来。
这天一早,我到鸡圈给鸡们喂食,却没见到阿黄。
“阿黄,阿黄!”我边唤着边四处去找,农具棚、堆放草靶的角落、笼子和木屋底部……连鸡圈外农家乐的停车场野草丛、菜地都找了,就是没有它的影子。
“阿黄不见了!”我沮丧地跟奶奶说,“到处找,到处喊,没看到影子,也没听到它回我一声。”
以前也有别的鸡跑丢过,到中午或者傍晚自个又回来了。我虽有些担心但又怀着一点希望,便暂时把这事放下了。
奶奶不放心,又到停车场的荒草丛边和鸡圈里晃悠。大概十来分钟后,她在鸡圈叫我,“诶,不是在这里的嘛!”啊,我有些不太相信,一早上就差把鸡圈翻个面了,居然还有遗漏的地方?
赶紧跑过去,果然!阿黄竟然躲在我们冬天烧篝火倒扣的那半片油桶下。油桶壁经过烈火历炼,中间部分早已酥脆,并脱出了一个极大的窟窿。
我蹲下身看向窟窿里的阿黄:“你在干嘛?我叫你一早上了!”
哈,它竟然还是不理我。我随手捡一根棍伸进去赶它,叫它快出来吃早饭。“你讨不讨厌!”它惊叫着跳出来冲我咋呼。
“你还有理了,我叫了你一早上,谁叫你不理我。”
“我不吃,你走开。”气咻咻地冲我吼完,它又往窟窿里跳。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油桶角落里有十二个白生生的鸡蛋。啊,它竟然在这样的季节孵小鸡仔!
“这么热的天,又是雨季,这个时候养娃,你心里没点数?”我毫不留情地数落它。
“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养不养娃是我的事,你只管两天帮我添一次食加一次水就行了。”
“你养娃?连你都是我在养好吧。”想着它也不容易,我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夏日炎炎,虽然我不是很乐观,但仍不得不每天照顾着它的饮食,关心它和蛋们的状况。
阿黄很认真,兢兢业业,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论刮风、暴雨还是烈日暴晒,它几乎不从那半片油桶下出来。
连续大半个月,暴雨不断,已经快三十天了,阿黄还窝在那窟窿里没有动静。尽管心里着急,但看阿黄那张臭脸,我也只能忍了又忍,尽量不去打扰它。
终于,一个月零三天,我瞅见阿黄跳出了油桶那个窟窿,站在旁边使劲伸脖子、踢腿、舒展翅膀……心里一喜,赶紧跑过去,果然,小鸡出壳了!1,2,3……7,8,一共八只。
唉呀,我暗叫不好,有四个蛋没孵出来,阿黄会不会伤心呢?偷偷瞅它,阿黄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见我急慌慌地跑过来,把小鸡仔们吓得“吱吱”乱叫着在油桶下乱撞,飞起身来一下啄在了我的手背上。
“哎哟!阿黄,你毛病啊!我难道还会伤害它们吗?”
“它们刚出壳,你这么大一个个子,冷不丁冲过来,你想给我吓死几个?”
呃,呃,呃,好吧,是我的错。我讨好地说,“村子里流浪猫不少,我拿铁网过来,给小仔仔们临时围一下吧。安全些,嗯?”
阿黄白我一眼,蹲回窟窿下没再说话。
当它默认了,我立马动手在油桶周栽了几根木桩,又拉了铁丝网过来围上一圈,用扎带固定好,先让它们安置一下,也让小鸡仔们先熟悉一下小环境。
但终究是临时围的,区域太小,第三天,我和先生一起又把鸡圈重新归置了一下,用铁丝网把它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些。
不过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小鸡仔们个头太小,铁网对它们来说形同虚设,通过孔洞,它们的来去,自由得简直过分。
鸡仔们钻出铁丝网,起先只在栅栏外四处刨食,后来也不只是哪一只开了头,跳过栅栏的矮墙窜进了草地。
铁丝网阿黄是钻不过的,但不论是栅栏外,还是草地上,它总在小鸡们的身边。我观察了好些天,也没能看到它是怎么出来的。
那天趁它心情好,我蹲在草坪边唤它,“阿黄,来,聊聊呀。”
它远远地看我一眼,没动,也没吭声。
我对它笑笑,指了指身边的一只小碗。那碗里装的,是阿黄最喜欢的白米。
小脑袋左右晃晃,看看我,又看看身边的小鸡仔们,它“咕咕”叫了两声,领着鸡仔们走了过来。
小鸡们一窝蜂地冲到小碗边,几个脑袋快速地上下抖动起来。
“你要说啥?”阿黄眼盯着娃们,冷冰冰地问我。
“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我真要被它气笑了,“好歹我天天供你一家子吃喝好吧!”
“好吧,好吧。”阿黄终于肯抬眼瞅我一下,“说吧,啥事?”“别问我怎么出来的哈,也别打主意把我困在圈里。娃们在哪,我在哪。它们太小,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
“知道,知道!昨天我看到你啄狗子的鼻子了。”我没好气,“咱好好说话?”
“你?”我又有点迟疑,怕问出的话会让阿黄伤心,“我……”
“别啰嗦,有话赶紧说。”
真是没心没肺,好吧。
“你孵的蛋,有好几个是小黑的,你晓得吗?”
“咋不晓得,你真当我眼神不好?”
臭嘴鸡!简直让人无语。“知道你还孵?”
“有啥不同吗?孵出来不都是鸡仔吗?小黑的和我有啥区别?”
“那它,不是你的孩子呀!”
“我孵的,就是我的呀。”阿黄瞪圆了眼睛,“再说了,能健康从蛋里出来,就会长成健康的小鸡,未来就能繁衍更多的小鸡。是谁的蛋有什么重要吗?”
啊,是是是。
“那,那,有四个蛋没孵出来,你,你没事吧?”我看着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嗯,”那眼里的光忽然淡了,阿黄看看围在身边的鸡仔们,慢慢蹲坐在地上,“不是每个蛋都能成功孵化的,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活下来的仔们最重要,不是吗?”
啊,是的。这些活下来的仔们最重要。
我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只默默地陪它蹲着。半晌后,阿黄站起身来,“咕咕”吆喝着小鸡仔们摇摇摆摆地逛到柳树下“刷刷”刨草根去了。
之后的每天早上,一出门就会看到阿黄带着小鸡仔们在草地四处走动刨食。刚开始,小鸡们动作都生疏得很,跟着老妈有样学样,两个小爪子在草间划呀划呀划,然后慌里慌张地把小尖嘴扎进草间,当然,大多时候,它们啄起来的只是一嘴泥;也有机灵些的,看到阿黄刨出点啥来,立马冲到它脚下,把露出到地面的小虫子或者草籽吞进肚里。
最初的时候,阿黄走到哪里,小鸡仔们跟到哪里。若是有小鸡仔落后了一些,阿黄会提醒它们跟上。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胆大的鸡仔开始走得离妈妈远了一点,接着再远了一点,然后又远了一点……直至一只只散布到了草地的角角落落。
阿黄虽仍想尽了办法从鸡圈里跟出来,但盯得也没那么紧了,常自顾自地窝在一个角落里,刨虫、小憩。
我抓了一把小米走过去,“看看你,这一个多月瘦得都皮包骨了。我每天两次加一锅食在鸡圈里,你也不去吃,就晓得带娃们跑草地里来!”
“刨食是它们要具备的最基本的能力。天天在鸡圈里等吃现成的,要是哪天你不想喂它们了,或者有些什么变故,连找吃的都不会,难道等饿死?”
“怎么会!我肯定……”
“咯咯,别说大话,你也肯定不了!没有谁能说肯定的话。”阿黄眯起眼睛,转头扫了几个鸡仔一眼,“除了让它们学会自己找吃的,还因为草地里有大头狗和小头猫。反正你也不会让这两个大家伙真的伤到鸡娃,正好让它们锻炼一下面对危险自保的能力。”
“你倒是啥都看得明白。”我越发有些佩服它,“你要一直这样照看它们吗?这么多娃,为啥一直就你一个在照顾?我就没见大红出来过。还有啊,前几天,它竟然和小鸡仔抢食!”
“你看你总要忘记一件事,我是一只鸡,大红也是。和你们人类不同,我孵蛋,只是因为我想孵,不为大红。它们啊,脑子里根本没有养娃的概念。”
“咯咯咯,”阿黄忽地停下话头轻笑了一声,“不过在你们人类里,也有不少男人和大红一般无二,不过背了个爸爸的名头,把养娃的事全交给了妈妈。”
“呵呵。”我尴尬地笑一声,“这个,毕竟,那个……”
“大红这样的爸,要来干啥。从孵蛋开始,我就没打算指望它。”
“是是是。”我嘴上应着,心里却难免嘀咕,“养鸡仔哪能和养小孩比。养孩子多费心啊,人类对自己的未来期待那么多,那么沉,只有妈妈一个人怎么撑得下去。”
“你们啦,莫名其妙给自己套一件叫‘文明’的外衣,又背那么些枷锁。一代人扛不动了,就把担子强行往下一代肩上搁……切,真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主宰……不过是宇宙间的……”说着低头在身前的草间啄了一下,“一粒草籽罢了。”
“你!”我被它说得冷汗涔涔,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我哪有勇气去随意置评。站起身,我嘴硬地丢下一句,“哼,夏虫不可语冰!”快步躲回屋里。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物质越来越丰富,生存也许不再是问题,但人类的每个个体——当然也包括孩子们——压力确实也越来越大。
何止人类,阿黄、小黑、大红还有它们的小鸡仔们,何尝没有受到影响?阿黄以为它们置身事外,其实早被裹挟其中。
之后好些天,我没再找阿黄聊天。
直到小鸡仔们出壳一个多月后,长到超过两个拳头大。那些天,我总见狗子沿着栅栏边绕着圈地把小鸡一只只赶到栅栏外的鸡圈里,而阿黄却半声也没吭,草地上也鲜少见到它的影子。
我有些纳闷,阿黄这是怎么了,连狗子追鸡仔都不管了?是对我太过放心,还是心太大?
贴近栅栏,我探身往鸡圈里瞅了半天,但没找到阿黄,这是又去哪里了?“阿黄?阿黄!”我开了鸡圈门进去,边唤它边在角角落落里找。
因为完全想不到,所以直到最后我才探身往木屋里瞧,真是吃了一惊,阿黄竟蹲在草窝里下蛋。它又下蛋了,算算时间,小鸡仔们出壳才刚刚四十五天。
我耐着性子等它“咯咯嗒,咯咯嗒”地宣告下蛋工作完成,抓了一把小米给它。待它吃完,我捧着还热乎的鸡蛋问它,“阿黄,你又开始下蛋了,不再管小鸡仔们了吗?”
“都大了,哪能管一辈子!以后就要靠它们自己了。”
“这就不管了?它们才一个多月!”我吃了一惊,原本预想的会在草地上持续上演的“母慈子孝”一下子成了碎掉的肥皂泡。
“从此后,它们是它们,我是我。”阿黄镇定自若,“长大了,它们就不再是我的责任,要自己照顾自己。吃喝也好,危险也罢,都要它们自己去面对。”
“可是,”我盯着它羸弱的身形,“你,不用它们照顾?毕竟你费尽心力孵化它们,又在它们弱小时保护它们,教会它们刨食,让它们学会远离危险……付出良多。”
“咯咯咯,咯咯咯~”阿黄大笑起来,“你又着相了,我不是人类,我们从没想过养儿防老。我们养仔只为带它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只为它们有它们的鸡生。”
“轰!”一声炸响,脑子里忽地冒出一段话:“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并不属于你。”
“养大它们,教会它们生存,我便完成了这一次的使命。这些鸡仔不是我的全部,”阿黄继续说,“我要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走完自己的鸡生。”
再之后的日子,虽然同在一个鸡圈里,我再不曾见过到阿黄特别地呵护小鸡仔们。它平等地对待鸡圈里所有的鸡。会和对待别的大鸡一样,和小鸡们亲昵地挤在一起睡觉,也会为抢食一只虫子向着小鸡抬高自己尖利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