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脱离了从前的一个比较滑稽和贬义的形象,在歌德的笔下焕发了人类的真正的本性。这样的浮士德也脱离了文本的局限和死板,在现实中活了过来,在魔鬼和上帝或者说欲望和崇高的双重推动之下,为我们上演了一场人类的人性蜕变的质变叠加之旅,在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一面天堂,一面地狱——“他逃避太阳,却靠拢冰霜”。
这样的站在悬崖边上的真实的人性总会被欲望和矛盾推向悲哀的结局,尽管也伴随着新生。可欲望与矛盾带来的悲剧性却更加的深持久。
阅读之后,也翻看了一些对于其他人对于浮士德悲剧性的讲述,总是绕不开人类与生命的。
浮士德的悲剧植根于"两个灵魂"的撕裂——"一个紧缠尘世,一个向往超脱"。这种内在张力体现着人类作为有限存在者对世界无限性的永恒渴望。梅菲斯特的赌约实则是将这种矛盾外化为戏剧冲突:当人对现状产生满足感时,灵魂即刻被收割。这样的设定其实就相当于告诉我们有限与无限的不可共存,当满足于某一时刻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对世界不再产生渴望的时刻,这个时候,无限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不再是追逐的欲望,很可能下一秒就变成了“消失的海伦”。但是,浮士德恰恰是一个有着无限冒险精神和不满足于现状的有限普通人类,在一次次追逐内心的愿景时,都面临着一个现实问题就是:自己的有限能力在未知的、无限的世界面前有着巨大的无力感。每一次的对于无限性的追求都看作是一次自我认识的深化,每一次体会到了世界无限性的时候也就是对于我们自身的有限的最有力的确认。如此矛盾且此起彼伏的双方在浮士德那里有着执着且深刻的应验——浮士德在书斋里面的独白恰恰真实了二者的关系:“在那幸福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伟大;你却残忍地将我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类命运。”
“我不像诸神!对这一点我深有所感!我不过像虫蚁往尘土里钻,当它在尘土里求生觅食,路人会一脚把它踩死,踏烂。这道由成百个书格堆成的高墙把我团团围住,用千变万化的花样把我困在这个蠹虫世界里的旧家具,它们可不就是尘土?我难道在这里找得到我所缺乏的什么?也许我该读破万卷书才能知道,人类无处不把自己折磨,幸运儿零零落落难得有一个?”
浮士德的这些独白恰恰是人类有限与世界无限的冲突,我们在不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也在不断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如尘土一般。浮士德奋斗了一生,还是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刻说了满足,变相的被迫屈服了有限,即使灵魂上升到天堂,但也有一种飘渺之感。(因为他不信有来世,所以才将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
结合学界的看法, 我也理解到—浮士德的悲剧性展现了一整个人类社会现代性发展的必然困境。
浮士德的五次追求(知识、情欲、权力、美、事业)构成现代文明发展的隐喻性图谱。在"填海造陆"的终极事业中,表面的创造性实则是暴力的自然征服。双目失明的浮士德将掘墓声误认为建设之声,这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情节暗示了人类理性主义的盲目性——任何"进步"都伴随着异化。社会现代化进程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欲望驱使着一切进步性的发展,但盲目的后果就是“自掘坟墓”,结合浮士德最后的遭遇来看,无疑是一副对于人类社会现代化发展回面临的必然困境的预演,而结局显然是“悲剧性的”。
最后,传统浮士德传说中的沉沦结局被歌德改写为天使拯救场景,这种"光明的尾巴"非但没有消解悲剧性,反而强化了存在主义的荒诞。
天界在最后说:"灵界高贵肢体已从邪恶得救:凡人不断努力,我们才能济度 ",这时,又将人类的救赎从神的恩典转向主体意志,但恰是这种看似积极的结论暴露更深层的悲剧:人类的救赎必须通过永恒的自我否定来实现,满足即死亡,生存即痛苦。这也恰恰和之前几次浮士德的失败相对应——在爱情里面、宫廷里面、追求美的一次次的失败也一次次让浮士德重生,从而完成精神上面的蜕变,这样的自我否定的自我救赎何尝不是一种诗意的悲剧,更加是人类的普遍的悲剧。
而这样的自我救赎最终却有着滞后性以及时间的错位性,梅菲斯特作为反派,他既是诱惑者又是推动者,既是破坏者又是创造者。这种魔鬼与上帝的神秘共谋,向我们展示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因恰恰是本质的善与恶,欲望与理性,而欲望和恶在这里的推动力是巨大且深刻的,然而,浮士德最终领悟到“是的!我完全坚持这个主意,它是智慧的最后演绎: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 !”但这种顿悟恰恰发生在其生命终点,构成存在与时间的永恒错位。
总之,《浮士德》的悲剧性不在于某个具体结局,而在于其展现的人类存在的基本境遇:我们注定要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在毁灭中创造意义,在魔鬼的阴影下追寻神圣。这种永恒的张力,使得浮士德的形象超越具体时代,成为人类精神命运的总体象征——“在我的胸中,唉,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另一个则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 ”歌德通过这个"永恒追求者"的形象,既为人类竖起丰碑,也写下最深刻的墓志铭——人的伟大与悲哀,皆在于他永远在成为人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