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冬至,母亲打电话来嘱咐我要注意身体,末了,还不忘叮嘱记得添加衣服。
实习两个半月,一切都很顺利,我没遇见电视剧里的腹黑同事,也没遇见脾气古怪的领导。相反,他们都很照顾我。具体到刚搬去跟单位同事合住时,三个女孩子住着偌大的老房子,两个姐姐觉得我一个刚出来实习的小姑娘,没有收我的网费;单位的领导很和善,我有不懂的地方去请教时,常常也会帮助我;偶尔加加班,看看书,日子过的也还可以。我将这些告诉电话那头的母亲,这样的话我说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想让她安心,我知道她担心我,而我除了一遍又一遍告诉她我很好之外,也没什么办法证明我过的确实不错。
母亲每次听完都不忘说一句:“好好表现,别受人欺负,也别任性。”
我答:“好好好,你就放心好啦,我一定好好工作。”
“等你回来,我给你做糖醋排骨,你可千万别苦着自己,啊!”她在那头提高了音量。
“单位待遇很好呢,放心吧,我都长胖了。”我说的的确是实话。突然又想起什么,“妈妈,我们过年只放假七天。”
“这样啊?我还说你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年货,你爸说多买些你喜欢的。”她的语气有点失落。
“哎呀,没事啦,我放假就回来啊。”我赶紧说道。
母亲又零零碎碎说了好多,大意是让我照顾好自己,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的,然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我们不管多大,在母亲眼里始终是个孩子,总想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可是,年少时,我们大多都叛逆,曾经也狠狠伤害过那个生我们养育我们的母亲,长大了,总想做点什么去弥补,可最后发现,我们永远无法弥补,她也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很早以前看张艺谋导演的《我的父亲母亲》,记忆最深的是电影里纯真的爱情,上大学后再重温影片,记忆最深是招娣的固执,或者说是偏执。爱一个人,就想守护他想守护的东西。在乡村小学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为了筹钱翻盖校舍四处筹钱,遭了风寒,死在县城的医院里,母亲固执的要求要将父亲的尸体从县医院抬回三合屯。早前没办法理解她,觉得人死不能复生,何苦为难自己的儿子,后来才逐渐清楚,人一辈子,总有一些东西是自己所固执的,旁人也许无法理解,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一味坚持的从来也没希望有旁人懂得。
我的母亲也很固执,固执到有时候我认为她是在做无用功。那个时候我不理解她,现在也说不上懂她,我只能说,我明白她的某些坚持。
母亲喜欢父亲的时候,媒人刚好跟外公外婆订下一门亲事。那个年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虽不愿意,可嘴上也没说什么。可等到订婚前几天,母亲去城里买东西,无意听闻到自己将来要嫁的男人身体不好,年纪轻轻的母亲哪里愿意嫁过去伺候一个病秧子。可她也没什么办法说服自己的母亲,只好偷偷跑到后山上一个哭泣。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到太阳落山了,她才想起来,该往家里走。
从后山上下来,有一条小道,因为刚下过雨,所以她脚一滑,便滚了下去,疼的她哎呀哎呀直叫唤。刚站起来,便看见听见了有人吹口哨,母亲好奇,用吹口哨的方式吹出一首曲子,好厉害。她往旁边一站,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等在了那里。母亲怎么也没想到,是高山上的穷小子,两人寒暄了几句,穷小子便吹着小调走了,母亲看着背着一背篓猪草的穷小子,走起路来脚步却异常轻盈,她噗嗤一声笑了。
后来母亲执意要不跟有钱人家的那个男人订婚,哭着闹着不吃饭也不干活,外婆拿她没办法,也只好应了下来。我外婆是二婚,外公不疼母亲,只觉得他不懂事,硬生生逼她订婚,母亲不愿意,他一生气就推翻了柴火上锅,沸腾的开水泼在母亲的腿上,母亲固执地没喊叫一声。等外婆看见时,她的两条小腿早已红的不像样。
外婆去求外公,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母亲的腿从此以后没了一根汗毛,汗毛孔早已被烫死。
父亲和母亲很早就认识。奶奶生下父亲不久便去世,爷爷另娶,并将父亲送给了高山上一户穷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父亲说媒,那些姑娘对父亲都挺满意,可一看到父亲家的土房子,再喜欢他的也退缩了。所以,父亲年近三十,依然单身。
母亲那时十八岁,大好青春年华。母亲胆子大,总会主动跟父亲说话,父亲是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人,时间久了,自然也懂得母亲的意思。于是便托人前去提亲,可外公哪里愿意,这么一个穷小子,根本配不上自己姑娘。
母亲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她知道外公会拒绝,也不恼。只是,她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纳鞋底,一针又一针,连同她的小心思,一同缝进了鞋子里。
后来媒人又给母亲说了好几家,都是些小富人家,终于在一个上午,母亲摊牌了,“我哪儿也不嫁,我就等王大哥,你们不是嫌他没钱,那就等他挣了钱再来。”
母亲从小固执,她认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到底是父母耗不过她,最后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外公连人都没到。母亲难过,父亲轻声对她说:“明天我们回去看看他们。”
父亲嘴笨,不敢多说什么,怕惹母亲掉泪。母亲点点头,转身不再说话,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没有家人的祝福,她难过。
婚后父亲很努力,做土豆生意、挑煤炭、当木匠......他不怕苦,什么都做,对母亲更是好的没话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两口的日子也开始风生水起。外公渐渐开始接纳了父亲,家里也有了我和哥哥,外公外婆对我和哥哥也不错。母亲喜欢抱着我和牵着哥哥笑,开心的连眼睛都在笑。
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家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母亲总喜欢坐在门口笑。逢人也说:“县城就是好啊,舒坦。”
母亲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遇见别人夸我,她就会笑着说:“闺女懂事,学习又好,我跟她爸这么多年苦来的结果。”
那个时候,我正值叛逆期,我总觉得母亲爱慕虚荣,她小学没毕业,没什么文化,又很固执地要面子。
我因此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她跟别人夸我,因为我无数次听见别人说:“洋气个啥,不就是姑娘成绩好嘛,又没开始找钱。”我开始逃避跟她一同参加各种酒席,我没办法接受别人当面夸我,背地里却一副瞧不起我们家的样子。
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又在跟对方讨论我,我看见那个颧骨高高凸起的女人假意惺惺的样子无比反感,我清楚地记得她跟别人说:“别人家考起清华的也没她这么洋洋得意呢,你看她哦,随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冲出门口,“妈,你不要逢人就夸我行不行,好丢人。”
母亲先是一怔,好阵子才反应过来,抱歉地跟对方解释:“我们家女儿不好意思,你别介意啊。”
母亲给我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没理她们,关上门继续写作业。
母亲从来没出现在我的作文里,一次也没有,我喜欢父亲,他有文化,为人谦和,行动多余语言,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常常出现在我的作文里,有时我写的作文也会被拿到年级当成范文传阅,那个时候,我一边窃喜一边自责。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我真的很讨厌我的母亲吗?
初二的时候,我考了年级第二,开家长会是母亲来的。班主任与母亲说着我的情况,她只是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讨好主人的猫。
那次家长会结束,我们两个一同走在雪地里,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像一个孩子,“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们去买。”
每一次她高兴都会这样问我,我突然很烦躁:“以后我不要你来给我开家长会了。”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气得转头就走,我盯着那个背影,突然看见了永远也不会忘的一幕:那个身材日渐丰腴的女人,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那一瞬间,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简直十恶不赦。
事实上,我也并没有那么不喜欢我的母亲,我只是觉得她应该谦和。
上了大学,我渐渐开始认同她。我从来没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一个女人,众叛亲离执意嫁个一个穷小子,过了二十几年的苦日子,终于儿子成家立业,女儿成绩优异,她为什么不能骄傲?为什么要掩饰自己内心的高兴,她只是表达出了她的情绪,如此简单,可我却认为她错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她亲近过,甚至一句对不起都没说过。我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同她一样固执,可到底她是我的母亲,伤害她我心里又何尝好过。
上次回家,母亲一如既往地坐在客厅纳鞋底,虽然没老眼昏花,但毕竟上了年纪,眼神也没以前好使了。她见我凑过来,将针递给我,示意我给她穿线。
以前总会抱怨:“眼睛不好就不做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这个?”
“你爸喜欢。”她不理我的抱怨,微笑着说。
我终于懂得她话里的意思,我们是她的骄傲和依靠,一辈子那么短,她在乎的用心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们,我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又残忍地击碎她的自豪感?
最后,我想说。
对不起,我也很爱你。
我不是你,也许没办法真的懂你,但我认同你,我希望能继续成为你炫耀的资本,即使没有人懂你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