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去卖地瓜渣了!”
窗外黑咕隆咚的,浓雾还罩着天地哩。厨房里,母亲已经蒸好饭开始煮菜了,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厨房,暖了灶前,我赶紧靠了过去。
父亲手握着火铲,往灶膛里撸了撸,火铲铲满了红彤彤的炭火,他叫我脱下脚上的解放鞋。接过我的鞋子后,把火灰倒进我的鞋窝里,然后飞快地上下倒腾,冷冰冰的鞋子热了起来,穿着舒服多了。
要卖的地瓜渣装了4箩筐,它们把板车的两个车轮压得扁扁的。父亲早就起来了。
这些地瓜渣早就该卖了。
入冬来,山上挖来的地瓜真多,每天一板车一板车地拖去碾,洗出来的地瓜粉晒满屋顶和四周。白花花的地瓜粉,好似融不化的雪。
母亲很焦急,家里的那头大肥猪每天吃得肚儿圆滚滚的,可地瓜渣还是越堆越高。马上腊月,猪一杀,这些渣更没得去处,怎能让它白白霉烂了?虽然贱,不值钱也是钱啊,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
地瓜一挖完,父亲的首要任务是卖地瓜渣,学前的我(1981年),正好做他的小帮手。
母亲把我们俩午饭和水筒挂在车帮上,笑眯眯地送我们出发。
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10米远的前方就被大雾罩成未知的天地。
路边水田里的残水结成白花花的冰,霜露把沙土路面打得湿漉漉的,尘土贴在地上。空气又湿又冷,哈出的气和雾一样白,瞬间便分不清谁是谁了。
02.
无聊的北风推着雾游来游去,落在我裸露的双手上,刀割似的,手背上的皮肤阵阵撕痛,皴裂渗出的血丝,如小小蚯蚓一样,细细弯弯的。推车一用力往前撑,口子就裂大开来,刀割一样,疼。
在前头的父亲不说话,我不敢和他搭话。因为父亲平常不是这样的,可能是这一车地瓜渣的压力笼罩在他头上,没心情和我拉呱;也可能是说话费力,进城30里路,如同跑马拉松似的,要把力气省着用。
我俩默默无语,车轮压地的沙沙声清晰地从地上弹上来,穿不透的雾像大海一样的浩渺,声音如同一根针,被雾海收纳得无痕无迹。
出村的几里路比较平坦,不需要花大的力气。
为了让父亲省点力,我还是埋头使劲地推着。
父亲向我甩来声音:“先不要太用力,现在我一个人拖得动,等到上坡的时候你再出大力气。”
我心中一阵轻松,想进城并没有传说那么困苦吧。
就在我思忖时,父亲突然停了下来。到“谭厝”村了,这里要下一个长坡。
父亲在坡顶停下来是叫我坐上板车尾巴,利用我的体重把板车尾巴压到地上,磨着地,当刹车用。
箩筐把板车塞得满满的,我小小的屁股无处安放,只能半屈半蹲地挂在车尾巴上,仰起头才能看到父亲的头顶。
风呼呼地响,像刀在石上磨过似的,越来越锋利,我紧缩脖子,整个人蜷成团,但风并没有少攻击我。
03.
父亲应该是在跑,因为板车晃得厉害。
停下来时,父亲满头大汗,他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衣,叫我把外套也脱了,说,马上要上一条大坡,得出大力。
在坡底就跑着冲坡,很快爬上半坡。之后,板车像孙悟空身上的红孩儿似的,越来越沉,每进一点都那么费劲。
我整个身子朝前扑,与地面平行,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头都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劲一松,车子就要倒溜下去了。
父亲把板车扭来扭去的,板车就像嵌在地里的一块巨石,我俩所有的力气用上了,只换来纹丝的一动。
真希望有人伸出援手,可四周除了雾,剩下的还是雾。
上到坡顶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要瘫了。父亲身上的单衣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站在那里吁吁地喘着气。
上了205国道,路面黑乎乎的,长大后才知道,这是柏油路。终于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和车。
车轮和脚压在国道上面无声无息,我的脚后跟却感到一阵阵刺痛,脚背也火辣辣地疼,脚底也开始烧起来,跳进的细小沙子硌得我疼痛难忍。走几步路就要脱下鞋子,尽力地把沙子倒出来。
父亲没有察觉我这些动作,埋头阔步向前,我只得小跑地追上去,偶听到膝盖嘎啦一声,仿佛关节都变成了酥脆的饼干,有时还让我趔趄一下。
我强忍着脚疼,一步一步朝前移。不知走了多长,听到轰隆隆轰鸣声,是水电站在发电,机房里亮着灯。发过电的水变缓了,流到路下的沙溪河里。
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大塑料袋往河里跑去。
04.
河边的芦苇被霜打蔫了,黄不拉几地耷拉着,几丛黄竹枝叶依然繁茂,让这个深冬有了些活力。
父亲急冲冲的脚步,惊起躲在黄竹丛里的小鸟,它们嗖地窜出来,把父亲吓得打了个趔趄。小鸟慌里慌张地往河里飞,发现雾茫茫的河面无枝可依,扑棱几下后又折了回来。
父亲提着一袋水回来,朝箩筐里的地瓜渣淋下去,手跟着伸进去搅地瓜渣。手抽出来的时候,像被开水烫过般的又紫又红。
我大惊,问父亲干什么。
“用清水洗一下,地瓜渣不会那么黑,卖相好。”父亲嘿嘿地笑着回答我。
“等下人家说我们掺水,不要了怎么办?”我有些担忧。
“不会,我们家的地瓜渣本来就挤得干巴巴的,这里离城还有10里路,走到城里,这些水都漏光,我们没占人家便宜。”父亲很有把握地说。
这些水洗过的地瓜渣,一路上淅沥沥地漏着,地上留下一道道尿一样的痕。
果然,到城里小水门市场的时候,地瓜渣的“尿”也停了。
市场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我们赶紧找了一块空地,把板车停下来,等待着买主。
等了一大会儿了,没有一个人来问,我着急地问父亲,会不会卖不出去,父亲说:“城里有人养猪的,没东西喂,要买地瓜渣的,等一等会有人来的。”
到了9点多,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转过来。他抓了一把地瓜渣捏了捏,然后拿到鼻口闻了闻,问:“怎么卖?”
“三分半!”父亲回答说。
“太贵了。”
05.
“不贵啊,你看这地瓜渣又稠又新鲜,猪爱吃,长膘快。”父亲力争着。
“哪里稠?一捏就哗哗出水。”
父亲真是画蛇添足,这下被人抓住把柄了,我心里埋怨父亲路上的自作聪明。
“地瓜渣是水洗出来的,捏出点水来是正常的,地瓜渣晒成干就不是这个价了,猪也不爱吃。”父亲不慌不忙地与他周旋。
“三分,你如果卖我就全要了。”
“三分就三分。”父亲干脆地答应了。
中年男带着我们,一路向西,朝他家走去。
七拐八弯,穿街过巷后,终于到他家门口,但他叫我们先在外面等着。
过了几分钟,他带着他老婆出来了,胖乎乎的,走路一颠一颠的,像只肥鸭子。奇怪的是,她手上还拿着一把铁勺。
他老婆把铁勺往箩筐里挖,还怕舀不满,使劲地往下挫了几下,地瓜渣像塔一样,高高地贴在铁勺子上。她说,这些是给她家猪试吃一下,如果猪不吃,买了就浪费。
约摸过了10分钟,她来了,说,她家的猪不是很爱吃,说明我们的地瓜渣不大好,要是两分钱肯卖就蛮买下。
父亲往四周望一下,那个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和你家男人说好三分的,怎么能变卦了,市场上哪有谁卖两分的。”
“哟,他平常不管家,也不喂猪,怎么懂得那头猪的口味?要卖就卖,不卖拉倒,有钱还怕买不到一点地瓜渣!”
“不卖!”
“不卖?那你拖回乡下去!”
“倒到沙溪河里去。”父亲生气了,拉着板车朝前走。
06.
父亲说完气话,没了主意。走200米后,他停下来考虑怎么卖。
抽了两锅烟后,父亲扯开嗓子叫:“卖地瓜渣咯,卖地瓜渣咯!”
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回应。
父亲一言不发,埋头漫无目的往前走。
转来转去,我的脚越走越麻越痛,日头正中了。
父亲知道我又饿又累吧,在一家人的屋檐下停下来,取下饭篓,喊我吃饭。可这家人赶我们,不让在他家门前吃饭。
我俩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来,饭菜冷冰冰的,我还是狼吞虎咽吃下一大碗,父亲扒了几口,蹙着眉头说不饿,放下不吃了。
这城里的西头快走到底了,地瓜渣一斤没卖出去,难道真要拉回家去?
父亲不死心,等我吃饱后,拉着板车朝最后几户人家走去。他边走仍便叫卖着:“卖地瓜渣咯,卖地瓜渣咯!”
但就是不见人来搭腔。父亲的吆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稀。
突然,我听到熟悉的嗷嗷叫声,和我们家那头大肥猪叫得一模一样。我兴奋起来,跟父亲说,这里肯定有人养猪。
我们循着猪的叫声走去,很快就到了。独门独院的一户人家,门关着。父亲停下板车,向门走去。
“汪汪汪!”一头黑狗朝父亲冲来,他迅速一蹲,黑狗后退了一步,垂着尾巴,前爪下趴,两眼凶凶地瞪着父亲。
父亲不敢转身,怕一转身狗就从后面扑上来,狗同样这么提防着父亲,两边都不敢退,只能僵持着。
07.
哐啷一声,门倏地打开了,走出一个40来岁的女人,个不高,微微胖,头上的辫子又黑又长,两眼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精明利落。
毫无疑问,她就是女主人,她对黑狗喝了一声,黑狗便乖乖地站在后面摇着尾巴。父亲努力地挤出微笑,问她要不要买地瓜渣。
女主人问父亲地瓜渣怎么卖,父亲说本来要卖三分半的,如果她全要,三分钱也卖。她看了看说,全部太多了,一下子吃不完,要一半就好了。
父亲沉默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一半就一半吧。
女主人拿了把大称出来,称杆高高地翘起来,卸下的2箩筐地瓜渣总共166斤。
车上剩下那2箩筐一下子孤独,它们的主人家会在哪里啊!
父亲把2箩筐地瓜渣倒进女主人家的大木桶里,一些地瓜渣粘在箩筐上下不去,父亲把箩筐倒着,双手同时击打筐边,把粘着的地瓜渣一粒不留地震下来。
父亲这个做法感动女主人,她改变了主意,把剩下的2筐也买了。
4箩筐的地瓜渣总共336斤,女主人付给父亲一张十块的“工农兵”和一张一角的纸币。她说,父亲真是实诚人,两分钱就不要找了。
父亲坐在板车上,乐呵呵地把剩下的冷饭吃完,然后高声一喝:“回家喽。”
路过小水门市场时,已经没有上午的热闹了,只有沿街的门店在开着,没有顾客,老板拢着双手,懒洋洋地坐在店里面。
几家卖吃的,把好吃的摆在店外,油香味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我贪婪地吸着这诱人的油香味,口水汩汩地从喉结里冒上来,但不敢作声。
父亲却一点也不理解我,不快快地走过这个“是非之地”,却把板车停下来,馋得我口水如决堤的水般恣肆汪洋。
我愣愣地咋着舌,父亲悄悄地走到一家店里我都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背着手,到我面前时,突然手往前一伸,变魔术似的,手上有了一个包子。我眼顿时亮了起来,一把抓过来,狠狠地咬下去,油汁在我的舌头周围涌动,肉香窜进鼻腔,真香真好吃啊!
包子没咬几口就完了,手指上残留着亮晶晶的油星子,我将手指伸进嘴里,把这些油星子吸舔得干干净净的,末了,还怕油星子下不到肚子去,灌了几口水冲了下去。
那张一角的纸币换成包子落入我的肚子里了,父亲掏出仅剩的那张十元的“工农兵”大钞,抖直了,举到额头上,眯起眼,对着阳光照了照,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08.
重新起程,父亲把我拎到箩筐里,面对他坐着,他推着走,我无时不刻地处在他的眼皮底下。
板车有节奏地摇摇晃晃,像摇篮一样,舒服极了,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止了摇晃,我醒了过来。但箩筐里黑漆漆的一片,我伸手往头顶上一捅,软软的。是父亲的衣服,罩在箩筐上,风吹不到我。
到家了,父亲看我睡得香,不忍叫醒我,把板车一放,就急忙帮母亲整那些散乱的地瓜渣。
西边的太阳如一个着了火的球,又红又长的焰随时都有可能漏几团下来,点燃树林子。它很快移到树梢头,马上就要跌到山里去了。天边几片云,薄得很,透出一道道红彤彤的光彩。
我朝父亲母亲走去,他俩埋头边整地瓜渣边说着话。
“分田后有东西卖,真好!地瓜渣还可以卖掉3000斤,这能抵几个娃一半的学费哩。看这个天,明天又是个出门的好天哦。”母亲说。
“嗯!”父亲重重地应着,起身挑起了两筐满满的地瓜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