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高耸的马头墙下,泛绿的石板路仅容两人并行。兰哥亮明了我是任斌儿子的身份后,校服男孩同意带我们去见他,条件是罗德必须一起去。说服罗德并没有多费唇舌,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救过他一次,更多的是因为他那没由来的自信,即使额头上还留有被爆头的血迹。
父亲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他大多数时间活在不完美带来的折磨中,让我一度以为叹气就是他的呼吸方式。除此之外我对父亲知之甚少,知道他做生意却不知道他公司的名字,知道他信佛却不知道他去哪烧香,知道他热衷成功学我却不知道成功学是什么。而且经过金百合的事之后,我深深怀疑要去见的这个人真是那个陌生的父亲,还是徒有父亲外表的更加陌生的什么人?想到这里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直到把肺里的二氧化碳吐了个干净,再吸气时闻到一股异香。
香味来自巷子拐角处的一个小摊,白绿相间的遮阳蓬下是台散发着油烟与滋滋声的电扒炉,摊主有着一脸络腮胡和雕塑般高挺的鼻子,在这徽派建筑的背景中给人的突兀感,犹如水墨画中混进了一只米老鼠。胡子男哼着断断续续的不明小调,灵活地驱动手腕,用料理铲将铁板上油光闪烁的汉堡肉一一翻面,露出诱人的褐色焦化层。“我饿了,”校服男孩说着快步走到摊前,“给我一个爆浆芝士汉堡!”“好嘞!”胡子男利索地操作起来。“喂……”男孩突然压低了声音,“谁让你真做了!这是暗号!而且你什么时候卖过这种汉堡了!”“我才开发的!”胡子男兴奋地说,“上次你提到这个名字之后我就开始研究了,你真是个天才!”男孩使劲抹了把脸,紧接着咆哮道:“你这白痴!炸他们呀!用你的爆炸印记炸他们呀!你生前不是恐怖分子嘛!”
“人家不愿意做的事就别勉强,萧振。”拐角另一头的巷子里传来低沉而单薄的男声,由于身处盲区,我见不到声音的主人。校服男孩瞬间收了音,神情敬畏地朝男声的方向静立不动。“喜欢做汉堡的话就去做吧,拉赫尔,”那个声音转向了胡子男,“只要你不后悔。”胡子男露出同样的表情,站在我身边的玲玲也是,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像在进行一场不奏国歌的升旗仪式。一滴水落在我的鼻尖上,我抬起头,又有几滴掉进了眼眶里,下雨了。“佛说:今日的执著,会造成明日的后悔。”渐响的雨声中,那个男人和这句话一起转过拐角出现在面前。他自上而下被一件平整的斜襟长袍覆盖,脚下的布鞋边沿白得发亮,一只手拨弄着一串菩提念珠,撑起的油纸伞仿佛早已等待着这场雨的到来。而他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的黯然目光让我确信,这个人就是父亲。
我们视线相接时,他眼中闪过些许惊愕,但转瞬即逝,如同转了一圈就断电的警灯。“你也来啦。”他走过来把我罩在伞下。“嗯,爸。”“进屋说吧。”他随手推开身边一扇木门,收起伞跨了进去。我们顺着檐廊经过满地青苔的天井,雨水在屋顶的瓦片间蜿蜒流淌,汇成一条条细线垂进地上排列成行的空花盆里,像在给一只只永不会被端起的酒杯斟酒。大厅地上的石板也被青苔镶了边,正对面的木板墙上有几块颜色较浅的方形痕迹,想必曾是挂画和对联的位置。那之下有两张镂空雕花的太师椅,其中一张上坐着个面容俊俏却身形佝偻的青年,似曾相识。
父亲踱到另一张椅子前,入座的同时挽起长袍的前摆,坐定后前摆又落回他已交叠放妥的膝盖上,没留下一丝褶皱。他继续拨动念珠,示意我们在大厅两侧的椅子上坐下。“叙旧放到之后,先把正事办了,”父亲先开口说,并将念珠轻轻放在手边的八仙桌上,“萧振,抓住他。”坐在最靠门位置的萧振像被电击了似的一下子站起来,向对面的罗德走去。“还想抓我?省省吧。”罗德轻蔑地瞟了眼父亲,在萧振碰到他的前一刻从座位上消失了。“上次被你们暗算都是因为这小丫头把枪声静音了,”罗德的声音再次出现时,他已经站在了玲玲身后,弓着背将胳膊支在椅背上,“这次她很乖。”屋外激烈的雨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