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史官是写真史的。
最著名的故事是“崔杼弑其君”,为了写下这几个字,当时齐国一个史官家族兄弟四人因为不肯改写这几个字,被杀了仨,杀得崔杼没脾气,只好放弃。最后四兄弟中的小弟幸存下来。
与此同时,齐国另一个史官家族南史氏,听说崔杼在杀史官,立马举家抱着竹简赶赴现场。
说万一崔柕把太史一家杀光了,我们接着写,接着用头颅来捍卫真相,捍卫历史的尊严。
当时的史官是世袭的,史官真敢秉笔直书,为了天下,也为了捍卫家族荣誉。从此,史官和青史的权威就奠定下来了。
司马迁写《史记》,就在史书中客观记述了征战造成的恶果:不仅民众困苦不堪,连文景时期积累下来的财富也被耗尽了。
司马迁自述心迹,说他写这些“负面”东西,是要留下一部信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不过,阻力真的大。
这种阻力,不仅来自专权残酷的上层,还来自盲目自信的精英。
当时很多社会精英,认为武帝时期是强汉崛起的起点,司马迁秉笔直书的这些东西,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一直到东汉时期,还有人说司马迁专写大汉的污点,《史记》是一部“谤书”,以武帝不杀司马迁为恨。
那后来怎么就玩坏了呢?
主要因为两个人。
一个是写北魏国史的魏收。
凡是东西毁坏,都从内部开始坏。
魏收就是这样的人。
他公然放言:什么东西敢和我过不去?我举之则使之上天,按之则使之入地。
什么职业操守,什么信史良史,在他那里,都是狗屁。
所以魏收的《魏书》一出来,就遭到群嘲,被称为“秽史”。
因为这本史书已经被异化,开始堕落。有的畏惧权势,谁当权就替谁粉饰太平;有的把手中的笔,当成个人求取富贵的工具,谁给好处,就把他及其祖先捧上天。
没有节操,是后人对北魏国史的评价。
另一个人是千古留名的唐太宗——李世民。
按照传统,皇帝不能翻看当代史,包括本朝、本人的一切记录。这是为了防止皇帝利用权力篡改历史。
但是,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期间,多次提出要调看关于其日常言行的历史记录——起居注。他给出的理由很正能量,说朕看了,才能“知得失以自警戒”,不然自己做错了都不知道。
第一次被谏议大夫朱子奢制止了,认为皇帝亲览起居注的做法传示后代,必然使史官不能秉笔直书,信史就无从谈起。
第二次是七年后,李世民还是不死心,死皮赖脸要看起居注。当时的谏议大夫兼起居注官褚遂良同样明确拒绝,说起居注记录人君言行,善恶毕书,自古迄今,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躬自观史。
言下之意,皇帝您不要开这个恶例,要是开了,那也是要上史书的。
不料,李世民问,朕有不善的言行,你真的都记下来了?
尽管听出李世民语带威胁,褚遂良还是一字一顿地回答:不记下来,那就是我的失职!
黄门侍郎刘洎站出来为褚遂良打圆场,劝皇帝说,人君有过失,就算褚遂良不记下来,天下人也会记下来的。
李世民最终还是通过宰相、国史监修房玄龄看到了自己的起居注。这么多年来,他执着地要看起居注,其实是惦记着历史会怎么阐述他发动的玄武门之变。
史官对此心知肚明,经过紧急删改后,呈给李世民。李世民看到自己最关心的玄武门之变写得很隐晦,语焉不详,就对房玄龄说,我当年发动玄武门事变是为了安社稷、利百姓,史官干嘛要隐讳呢?
房玄龄是聪明人,立马心领神会,安排人按照皇帝定下来的基调——玄武门事变是安社稷、利百姓的好事变——重写这段历史。
我们今天看到的正史,把前太子李建成写得一无是处,把杀兄夺权的李世民写得那么伟光正,就是这么来的。
史官究竟应该尊重历史还是畏惧权力。这不是我们可以妄自菲薄古人的,换成我们在那个瞬间,如何选择,也会权衡利弊。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选择死亡的。
史官最坏的时光,还得说在清朝。
清代,帝王对史馆修史的干涉,直接向纵深发展。举凡修史的各个环节,大到修史项目的确定、修史指导思想的确立,小到体例的安排、字词的推敲,再到史官的任命、史馆的管理,皇帝无不亲自过问,达到了全面干预修史活动的最高峰。
以前的朝代,官修史书修完了,再给皇帝看;清代帝王则要求,一些重要史籍每修若干卷就要进呈御览,随时审阅。康熙曾要求明史馆将《明史》写好的部分,“以次进呈”。所谓进呈御览,实际上就是审查。
清朝官修的各类史书中,只有起居注号称皇帝不能看。实际上呢,呵呵。
乾隆曾经出来辟谣,说他没有阅览起居注,真是欲盖弥彰。
更可怕的是,从雍正开始,起居注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意和价值,只是抄录一些皇帝的谕旨而已,
起居注变成了皇帝语录,阅与不阅,皇帝其实也无所谓了。
清代史官多是知识精英,但精英就一定是有德者吗?
嘉庆年间设馆编纂《明鉴》,涉及清朝开国之事,其中按语被认定“多有悖谬之处”,嘉庆阅后大为光火,斥责该馆总裁等人“率行纂辑,实属冒昧”。
结果《明鉴》馆总裁、总纂、纂修等官均被罢免,交部议处,原稿一律作废。
到了晚清,梁启超以历史的笔调怀念传统史官:
“从前人喜欢讲史官独立……这种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热,他单要捋虎须!这自然是国家法律尊重史官独立,或社会意识维持史官尊严,所以好的政治家不愿侵犯,坏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
手中有笔,就要写出世间的真。
那些坚持写下“崔杼弑其君”这样文字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因为历史不幸,我们读书史才要擦亮眼睛,否则就真遇到屎了。
文 | 云间大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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