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江南没有北方那么冷,学校对面的密友河里,灰黑的河水一直缓慢地流动着,一如既往地散发出难闻令人作呕的异味,它经历着冬天刺骨的风,却没有一丝要结冰的迹象。
三年了,我从密友河岸上走过不下千次,偶有路人掩鼻而过,我却面无表情,或是年轻,或是麻木。只是今天,连我也忍不住皱眉,因为昨天下午警察把河底的泥翻了个遍,为了打捞一个溺水身亡的中学老师,三十出头,是家里的独子,前天晚上和朋友喝醉了酒,仗着路近独自回家,大概是在河边解手,就坠了河。
密友河长有七八百米,横跨纵横交错的交通要道,是许多方向的必经之路。河对面是一排别墅,每当夜幕降临,华丽的灯光从那些落地窗里透出,与这黑漆漆的河水格格不入。起初这条河是没有名字的,还是几个月前有人在河边立了块石碑,刻着“密友河”三个字。虽然这名字不顺口,但也比叫它“黑水河”好得多。只是名字变了,本质却没有变,它仍然是那条污浊的河流,载着垃圾和枯叶缓缓流淌。
密友河与人行道被一排矮树隔离着,疏疏落落,隔几步就有一段空隙,站在空地那里,往前一步就会坠入河里,堤上是没有护栏的。
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一个人站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慨。后来好几次瞥到有大叔或者大爷往河里撒尿,就再也没有靠近它了,觉得这整条河都被玷污了。
我曾经闲得无聊,拿竹竿测量过,河岸到河面不到一米,河面到河底也不到一米,这么浅浅的河流,我一直觉得它无害,直到昨天我亲眼看见那个葬身在这里的人。但我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河神之类的角色,否则一定要问问他,这么浅的河流,怎么也对人类怀了恶意呢。
但我此刻也没心思追究到底有没有神明,因为我看到河岸边明亮的火光,那是死者的亲属在烧纸钱,那个地方,就是昨天他被打捞上岸的地方。
我远远地看着那火光,似乎正是高潮,火焰高高升起,有风吹过,带起零星的火花,像无数金黄色的萤火,随着风盘旋飞舞,升入他们头顶的香樟树叶间,跳跃着消逝。我甚至有一瞬间觉得,那火花中藏着死者的灵魂,他燃尽最后的光和热,跳一支绝美的舞,然后了无牵挂地走了。
我离他们越来越近,觉得心里有一点不安,虽然这本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但也许是离得太近,我竟然也感到一种凄凉,几近落泪。可是,我看到那些烧纸的人,他们穿着白色或黑色的羽绒服,或蹲或站,在火堆旁围成一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除了两个人不断往火堆里放黄纸之外,他们近乎静止。可能因为没到头七,从他们的服装到场地的布置,都并不庄严,却让我莫名觉得悲怆。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是我昨天见过的。昨天,警察还在划着皮筏寻找遗体的时候,那个十多岁的姑娘就跪在河岸上,望着河面泪如雨下,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哥哥”,一遍一遍,哭到嗓音沙哑。她身后被几个人扶住的老人,身体有些颓唐地缩着,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他是死者的父亲。昨天,他们都不顾众人围观,悲伤到极致,仿佛是在另一个绝望铸造的世界里,而今天他们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看着火焰盘旋飞舞。我不懂这种安静,但我的眼泪最终无法抑制。
我觉得这种时候围观是很不尊重的行为,于是加快脚步,把这个悲伤的世界留在了身后。
我想及密友河底下全是烂泥,会水的人掉进去大概还要挣些时候才能爬出来,那人已是烂醉,况且那天已是深夜,行人也没有,就这样糊里糊涂,魂归天国。我想他走得时候一定很痛苦。
昨天他被人从河里打捞起来时候,头被警察拿衣服盖住,看不得脸,全身湿漉漉、脏兮兮的,散发着难闻的异臭。他的手脚呈弯曲蜷缩的姿态,已经僵硬到放不下去,警察用了两件大衣,才把他的遗体完全盖住。
一月的密友河,在深夜零下几度的时候,该是怎样刺骨的冷,而他在这样的河水里挣扎着死去,坠落河床,染了满身污浊,再也无法醒来。
他葬身河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向他伸手搭救,可他被捞上来的时候,几百个路人都围过来看着,堵塞了道路,手机的闪光灯闪成一片,连警察也无法阻止。他的死,成就了人们茶余饭后一个话题而已,也仅此而已。今天,他的亲人满怀着悲伤祭奠,却也只有几个零星的行人好奇地看两眼,怜悯地摇摇头走掉。隔着一条小小的绿化带,却像极了与这个世界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晚上,我再次路过密友河的时候,火焰已经烧到尾声,火焰没有刚才那么高,但还是散发着光芒。火焰上方也没有了飞舞的花火,只剩下残余的火焰安安静静的燃烧。那些人仍然面无表情地围在火边,我却隐约听到了几声呜咽,却又被风吹散了,听得不真切。
我知道,明天这里只会剩下灰烬,会把这所有的悲伤通通掩埋,不留一点痕迹。而这一切都不会阻碍河水像垂死的老者一样缓缓流淌,它会和这没有星光的夜色合谋,吞噬这所有的过往。
我想,这是一条无情的河流,像九天之上的神明一样,生杀予夺,冷眼旁观。而昨天那一百多个举着手机的人,不也就像这河水一样,冷漠地来去。不久之后,他们会忘了他们昨天看过的热闹,只有我记得,也或许还有人记得。这河水这样黑,大概就和他们的心一样,不见光明。
而这世上的河流,又何止千千万万条。它们流逝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故事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