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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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进去的时候,被关在收容所里。同监室的“老大”是一个武术功底深厚的哑巴。哑巴姓霍,老家在河北,家里的亲戚多半都是形意门里的人。霍哑巴从小和大爷一起长大,学了十几年形意拳,功底非常扎实。哑巴没读多少书,15岁以前的时光基本都在习武中度过。15岁以后到东北来找他的亲爹,人生就此改变。
哑巴没见过亲妈,从他给我比划的意思看,她母亲是因难产而去世的,生前都没能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当然,哑巴也没见过自己母亲的样子,甚至亲爹到底什么样,他小时候也是凭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推测的。
哑巴妈生哑巴的时候,他爹还在东北当志愿兵。当时正赶上部队里有任务,等待上级首长来视察。他爹当时刚刚因某次救灾表现突出,获得了一枚军功章,而且入党申请已经被批准,只等首长光临基层的时候,就和几个候补党员一起在首长的率领下,宣誓加入光荣的党组织了。这个男人以后的种种前途和愿景,能否按照既定的人生规划走向圆满,只差等待这几天。偏偏他老婆这时生孩子。
哑巴比划说他出生时不哑,是因为后来发烧,被庸医给打错了针剂害哑的。那年月农民也没什么法律意识,按哑巴复述他大爷的话说,哑就哑了,省了这辈子说很多废话。哑巴爹当时根本没能力独自抚养一个残疾小孩,索性直接把他过继给了自己的哥哥,就是哑巴的大爷,所以哑巴有俩爹,一个是负责播种的,一个是负责浇灌的。
待哑巴长大成人时,他大爷已经完全沉醉于武与禅的纠结当中,整天拎着一串念珠穿一身僧袍,游走于县城周边的各个寺庙之间。到哑巴15岁生日那天,大爷把生平所有的积蓄和他亲爹的地址交给他;把房子和土地托付给老伴和女儿、女婿,然后就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隐居去了。
大爷出家后没多久,从未离开过老家那座县城的哑巴,开始了他的北上寻父之旅。据哑巴表述,他是带着幸福的憧憬一路亢奋地来到东北的。可是当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离开老家一年后见到生身父亲时,现实状况一度令他陷入了绝望的心境。原来亲爹早已转业到地方工作,并已娶妻生子,而且亲爹不敢让他进家门,直接拜托一位老战友把哑巴安排到一个偏远乡镇的残障人工厂里去了。
哑巴乍进亲爹家门的时候,见过他的继母,很想把事情说清楚,但是因为他是哑巴,亲爹又有意隐瞒,打个岔就把哑巴推出门外了。再后来,哑巴爹到小乡镇去看望他,哑巴愤怒地把亲爹揍了一顿,从此拒绝再见。哑巴的背运到痛打了亲爹之后开始好转,而且是好上加好,越来越好了。
哑巴爹本来不肯就范。爷俩都是形意世家出身,过起招来自然有别于普通流氓掐架,那场面就热闹异常了,围观者数以百计。两人像打把式卖艺一样,你来我往过了十几个照面才见分晓。哑巴把亲爹掀翻在地,又当胸踏上一只脚。这一幕偏巧被那小乡镇上一所武术学校的校长看在眼里,于是哑巴的命运就此别开生面了。
亲爹走后不久,哑巴就成了镇上那所少林武术学校里专门传授形意拳的教练。在几年的教练生涯中,哑巴经常被校长安排到镇里的公安局,去帮忙免费培训基层民警们的格斗技能。日子长了,哑巴和警察们打成一片,还认了当地刑警队队长为义兄。队长的父母是佛教徒,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视哑巴如同己出。这样大约过了两年,哑巴的单身生活越发红火了。
人没有满足的时候。哑巴虽然过上了安逸的单身生活,却开始为娶媳妇的事犯了愁。当然,这也是正常需求使然,不能算是额外的欲求。残疾人毕竟有诸多不便之处,很难像普通人一样相亲、恋爱、娶妻、生子,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往往需要更多的付出,才能得到和普通人一样的幸福。好在哑巴身残心亮,很快就看好了镇上酒厂里的一个女会计。这女孩属于心理封闭型的,喜欢两点一线按部就班的简单生活,现在管这种人叫“宅女”;而哑巴正好很简单,只有武校那一个点,连线都没有,算是“宅男”。此外更重要的,是这女孩生性讨厌费口舌,属于没事儿偷着乐的闷骚型宅女,她也讨厌别人没完没了地和她说废话,既不喜欢听又不喜欢说;而哑巴压根儿不会说话,除了天上打炸雷啥也听不见。
按说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双,除了坐等幸福来敲门,也没别的可做了。然而世事难料,俩人一块好了没多久,女会计的前男友劳改释放后,回到镇上来了。在表述三角关系的手势时,哑巴用了一系列很复杂的手语,我基本看不懂。总归是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次,哑巴和一位同为哑巴的柳姓徒弟到一间小饭馆里吃饭,正巧遇到“前男友”也在那里吃饭。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个手势不投机,双方就发生了肢体冲突。女会计的前男友是一个打架不要命的小流氓,根本没把哑巴放在眼里,结果刚一伸手,就被哑巴轻轻一带,摔了个“狗吃屎”。已经喝多了的“前男友”顿时暴怒,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朝哑巴当胸刺来,哑巴掀翻桌子闪在一旁。那人迅速转身再次挥刀刺来,哑巴掇起一条板凳作盾牌,迎面挡住了刀锋。就在前男友从板凳上拔刀的刹那间,那位徒弟从斜刺里冲过来,抡起一支啤酒瓶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前男友的后脑勺上。前男友当即口吐白沫倒地不起,送医不久便告不治。霍柳二位自然难逃干系,双双进了收容所。
我进去以前,老霍在收容所里一直很郁闷,除了队长义兄来看他之外,别人不能和他交流。我进去以后,凭借与生俱来的天才模仿力,不到半个月就和老霍学会了基本交流所需的大多数手语,可以用手语给他讲《三国演义》,老霍就此摆脱了郁郁寡欢的状态,整天缠着我“说话”,我们因此成了莫逆之交。不过,这样的经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因为老霍一旦犯了话痨,就会没完没了地找我“聊天”,搞得我几次体力透支,大白天坐着都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