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手头工作已八点,我走出办公楼。路上灯光漫出别样温柔,行人和车辆恍惚朦胧,如在梦境。是我的眼累了。倦怠身体和轻悦心情拼合成的我,游入梦中。
身浸在秋了,夜凉如水,并不觉寡薄。多年前某个天高露浓之夜,我对这个世界的凉爽发出第一声惊啼,月华清明,记住了一个属于秋天的小小女孩。
月儿,眉目弯弯照过乞巧有情人,七月半的余烟袅袅又曾遮住那清冷银辉,而今她远远地缀于夜幕,人间已可遥望团圆。
迎面来的身影背着光,轮廓仍然熟悉。莲!琴!是你吗?我们不约而同喊住对方,拉着手退至路边。偶遇实在难得,怎可不尽情拉呱一番?
莲与我同年分配到医院,我在药房,她是护士。医院不大,这年只来了四个女孩,在单位,同批参加工作的总是互相多些关注。莲读书晚大我几岁,性格豪爽直言快语,相处时让人没有压力,我有事愿意与她说,不用担心会被曲解散播。
我们住单身宿舍,房间隔壁。很快我投入了一场恋爱,莲也有了男朋友,我们都倒三班,周休时又各自回去郊县的家,因此真正说体己话的时候并不多。我个性清冷,与人好并不重勾肩搭背嘘寒问暖的表面热切。莲未以之远,且从不掩欣慕之意,人前人后流露赞许。年轻气高的我自然心里与她亲近了。
莲结婚,生了儿子。我也结婚,也生了儿子,比她晚一年。莲依旧没房子,只有和老公各自单位的两张铺。医院宿舍四人一间,莲的老公在铁路系统,条件好点两人一间。于是他们常常在老公室友跑车时才能相会,一半时间还要分住宿舍,比牛郎织女略强。
莲还是那样不以为苦,嘻嘻哈哈与人说起夫妻间的趣事,甚至老公跑车回来见了她的猴急样,引大伙儿笑得更透。她那么快切换成了街头俗常妇女的样子,而我很长时间内心都没接受这个标签。她大大咧咧在工会嚷着领避孕套,抱怨家里男人有多讨厌这玩意儿,说是穿着袜子洗脚。我听了脸红得赛打翻了胭脂,倒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她又要来打趣我的羞涩。
用莲的话说,就这样偷偷摸摸有了儿子。几年后,她在医院分得一间平房,一家人才算正式落了脚。我也搬来,两家的孩子上同一所幼儿园,派一个家长接送是常有的事。
莲酷爱打麻将,一上桌常常恋战到忘记时间,也是儿子聪颖乖顺,读书根本无需管教,她才玩得痛快又放心。老公定期跑车常不在家,她玩晚了儿子便有饿着肚子等的时候。有一回雨天,儿子忘带钥匙,放学后进不了门,去她打牌的几个点也寻不着,淋了雨的孩子当夜即高烧,发展成肺炎住了一周儿童医院。那次老公与她大吵一架,此后莲改了许多,牌仍然忍不住要打,儿子的饭倒是再没耽误过。手气不好的时候会叮嘱牌友们,在她家老陈面前千万别说漏了嘴。
老陈单位终于建了集资房,上海铁路局的房子一贯像鸽子笼,地点也偏远,可好歹是成套新房。莲住得远了,我们的交集少了很多,偶尔轮到她来排药室取药,遇上了便少不得聊一阵。我也会打麻将,听她眉飞色舞汇报辉煌战绩,哪次胡一把大牌一吃三,哪回邪乎得整整四圈不开张。说起儿子的成绩她还那么低调,更多是担心他不爱与伙伴玩耍读成书呆子。
孩子们先后以优等生成绩考入本市最好的初中,莲的儿子一路领衔,中考那年成为全市状元,是标准的无敌学霸。我家小子仅小升初时昙花一现,其后勉强维持中游,跌跌撞撞进了校本部高中。
我向莲要来状元的课堂笔记。彼时的我尚不甘心儿子就此流于平庸,总唯恐自己做家长哪里疏忽遗漏了,要处心积虑去弥补。有个状元在身边,自然希冀榜样的力量令儿子有所开悟。
笔记堪称典范,印刷字体几乎与教材一样工整,要命的是竟然连涂改痕迹都没有。状元真不是盖的,怎么可以这么好?我一边看一边啧啧摇头。旁边的老公抽完饭后烟,草草翻了几页,幽幽地说一句,完美得可怕,我宁愿要自己只考八九十分的儿子。而八九十分的那位,在我看来相形之下简直需要面壁思过脱胎换骨的那位,立马放下那范本,面露得色跑去寻课外书看。
不久我工作调动去了另一家医院,与莲一年只能见两三回,她那学霸儿子的情况倒是多有耳闻,折桂状元不敢说,清北是板上钉了钉。那年三月路上遇见,还未及开口预祝,她先跳下自行车拉了我倾倒焦忧。学霸儿子忽然不肯去学校,说不需要那样一轮一轮的复习,怎么劝都不听,只在家看看书打打游戏,一点没有大战来临的样子。莲说自己快急疯了,老师倒还轻松,让她不必过虑,孩子心里有底呢。
我头回听说这样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宽慰。虽然也认为高考对那孩子只是个仪式,结果应该没有悬念,可在我们省份,每年四五十万考生能上清北的只有寥寥几十个,谁敢说如探囊取物呢?这孩子确实有点任性,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好在后来听说三模时学霸终于回归,一举就考了700分,莲的心该妥妥放下了,最终如愿迈进清华园。我也忙于孩子高考,耽于工作,几年里再没好好一起絮叨过。
不意今夜偶遇,自是兴奋难抑。还好吗?孩子怎么样?老陈呢,不要再跟车了吧?我呱啦呱啦问个不停。
学霸继续在清华硕博连读,我真心为莲高兴。她反而夸我家小子情商高社会能力强,担忧学霸只知埋头实验室不谙世事。我让她放一万个心,世上人分很多种,像学霸这样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搞科研的料,做的是改变科学进程的大事,兼顾俗务会分了心。
莲笑了。也是啊,哪里能样样都好,人的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你还别说,学校的导师没有不喜欢他的。
还打麻将吗?我继续问,她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怎么不打?我这种人最后大概会被后生从牌桌上抬到医院的。莲爽朗地大笑,声音亲切又熟悉,我心头一暖。
秋,你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你看我就老多了,全是白头发,侄子国庆结婚叫我染一染,也懒得去呢。
那是天黑你看不清,“夜来香”哟!儿子大了,怎么可能不老?妖精才不会老!
我好像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说话,一下就溜出了口,从前的情景如在眼前。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秋夜的风也留意到莲的白发,吹呀吹,散几许,月光下缕缕银色,和着她眼中的灼灼闪亮。我知道,她定能看见同样的内容,在我脸上。
莲说话高亢爽亮,哈哈地笑。我的稍绵软些,吃吃地笑。微微风拂,漫天星河,两段声音一前一后欢快追赶着,搅乱了风,扰醒了星,干脆停下,猜猜这两个女人今晚为了什么竟如此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