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小岛上的这座小城叫什么,看到这里的人们笑得这般美丽,姑且叫它笑城吧。
我百无聊赖地在这座城里行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岛上树木葱郁,海风夹杂着海水的黏稠迎面吹来,海鸥在天蓝海蓝的背景里翻腾。在我原来生活的小城里,我也经常在这样的画面里行走,我不知道我为何有原来生活的小城这一概念,我在这座岛上的这座城里行走,却潜意思里觉得自己不是这座城的人。那个小城既近又远,和这小城有些像,我却不能确定她真实的存在。
走过满是砂石的海岸,沿海路往里,我到了成片的楼房区,红瓦、园窗、尖细的屋顶占了楼房大半的高度,在我原来生活的小城里,我是一个学建筑的学生,知道这是欧式风格建筑,但在这里我又不能确定。眼前的这座城以笑处世,我看到居民们见面打招呼时在笑,沿海街的餐馆里人们相视一笑之后才用餐,所有的人无不笑脸相迎,奇怪的是在路口看到两个男子斗殴,也是笑着进行的。
我走过一处家门时,不自觉地跨了进去。这家主人对我很好,女主人见到我就‘咯咯’地笑,问我“回来了。”好像我们认识一样,像这里是我家一样。但我没有对她笑,在我原来生活的小城里,是不常笑的,彼此冷眼相对,要是你对某个人笑个不停,要么被认为有求于人,要么被认为是得了神经病。因此这里我并没有对她笑只是答应了一声,也许她不开心了,但我看不出来,她始终在笑。
女主人说着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他把我引到了一个小屋,她自己走出小屋前对我说:“儿子,妈去给你做饭。”不禁令我想起了原来生活的小城里母亲对我的轻声细语。开始我不以为然,但她走后我认真看了这个小屋,才觉得我有必要对她的话提起足够的警惕。
小屋的一侧摆着一排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一张不大的床边立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支笔及几张稿纸,一个相框里放着一张照片,我拿起来这张相片,相片中的人浓眉大眼,像极了自己。嘴角翘起笑得那么灿烂,这又使我疑惑,印象中的自己冷眼对着世间和万物,不曾笑过,要不是看着这张相片,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笑起来这么好看,书桌旁的柜子上贴着一面镜子,我拿起照片放在胸前,对着镜子想要看看自己现在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可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能笑出来,我开始怀疑这照片中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在我原来生活的小城里人们冷漠生活着,不应当会笑啊,这照片肯定不会是我的。
我忽然想起女主人唤我“儿子”,她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必须向她证明我不是她儿子,看看我吧,都不会笑。我想到自己也是有身份的人,忙掏口袋,取出钱包夹层里的身份证,万幸身份证有在,取出之后心里还默念:这才是自己嘛。可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竟然是‘郭劼’,这不是桌上稿纸上的名字吗?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身份证上,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我走到桌旁拿起稿纸,觉得字倒像是我的字,看到了一句,倒像是我先前写过的:雨天遇到很多女子,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一刻又好像有很多记忆涌上心头,觉得自己又就是这个郭劼了,不然我怎么会有那么多他的记忆呢,但想想又不应当,郭劼应该是这小城的人,应当会笑的啊,怎么我连笑都不会呢?难道我连最基本的笑都不会了吗?
既然身份证上写着我是郭劼,那我应当就是郭劼,就应当会笑,我若真属于这个小城,而非那座小城,就应当会笑,于是我对着镜子用尽了全力发笑,无济于事,这可如何是好,我似乎丧失了笑的本能。
人常常在不同的世界里游荡,有时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真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之中。在眼前的世界里,布局颇像我风格的房间,还有我的文字,自然还有我的书着‘郭劼’的身份证,诸多证据证明我应当就是眼前这个世界的人,但我却忘了这个世界里最基本最重要的笑了,这令我惶恐不安,就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要是说话口吃、眼睛长成斗鸡眼,害怕暴露在别人面前感到窘迫一样,我现在正为自己不会笑这一生理缺陷而苦恼。
这时,那位女主人,自称为我母亲的人来唤我吃饭,我心想既然我是这家的人,那家人或许能容忍自己的缺陷,于是和‘母亲’来到了餐桌前。餐桌上还见到了三位家庭成员,年长的男女应当是家庭的祖父和祖母,另一位应当是父亲。几个人无不笑容满面,我坐祖父对面,人齐之后,祖父笑着引家人进行进食前的大笑,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有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大笑了几声,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没有笑容的我,全家人都停止了大笑,笑着训斥我为何不笑,我只能如实相告:“我不会笑了。”
他们听后都不大相信,在他们的印象中,没有人是不会笑的,我这才觉得这里的人可能把笑提高到了信仰的高度,就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们把冷漠当做信仰一样,没有人见过完全不会笑的人,当然出现了不会笑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们始终微笑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焦虑,祖父让父亲关上了自家的门,每个人都急得团团转,我很难想象带着微笑着急是一种这样的内心矛盾,无奈这里的人把笑看的太重。他们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祖父想用他的威严强令我笑,但无济于事,因为我是根本笑不出来的;祖母与母亲用自己的慈悲与和蔼劝说我笑,或许她们潜意思里还是觉得没有人是不会笑的,因此想用温情让我笑出,可我是真的不会笑了;父亲给我讲了许多的冷笑话,我还真想笑,但确实脸上笑不出来了,心里可能已经笑过千百回了。
坏事传千里,父亲关上的门也没能关住我不会笑这件事,很快关于我不会笑的事传遍了整座小城,较近的小城居民很快就到我家门口聚集开来,嚷着要见我这个“大逆不笑”的人。自然先到的这些人都是这家里的邻居,因此无不对‘郭家’出了一个不会笑的人表示慰问:
“这怎么好端端的生了一个不会笑的孩子呢,这些年这老郭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郭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孩子什么时候不会笑了啊,这有病得趁早治啊,不能这么遮遮掩掩的,会误了这孩子哟。”
“这不会笑在我们这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了,我们这城里还没出现过不会笑的人吧,要是城主说你们家孩子不会笑是犯罪,给抓起来就不好办了,郭兄还是早做打算吧。”
。。。。。。
说话间举在家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想看看我这个‘不笑子’,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没想到不会笑在这里这么严重,又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他们从没见过的动物,引得他们前来观赏,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父亲把我关在屋里,不让我出去,我也不敢出去,躲在窗户下的缝里往外看去,这么多人实在是可怕,小城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纷纷来到这里,这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般闲。
父亲在外面劝说他们回去,就是没人愿意回去,叫嚣着要见我,其实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见到了我,他们只是一味的围观,像是要闹成一起群众事件了,不过这些人还是挺文明,没有非要闯进来的意思,并且脸上始终怀有微笑,这令我不觉得那么可怕。我望着外面晃动的人头,不禁想到有时候好奇心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就是世世代代没见过一个不会笑的人,就这么全部赶来这里,要是今天这里要处决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好奇心会让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忽然我望着窗外的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只听到有人喊着:“城主来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引进了一些人,为首的一个圆脸肥肚、头发稀疏,一看就是当官的范儿,在这座城里的郭劼的脑海里有这样的记忆,这人就是这小城的管理者,人们都把他唤作城主。
城主向我走来,问父亲:“这就是那不会笑的小孩?”父亲讪讪地答道:“是,是的。”面带微笑却有着明显的恐惧。
只见城主一招手,后面上来了两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一些仪器,打开盒子,拿出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往我脸上划弄,我有些不乐意,但看向父亲在示意我要听话,于是我配合着他们。很快他们就结束了仪器在我脸上的摆动,站起来说:“城主大人,脸部肌肉正常。应该是其他方面出现了问题。”
城主示意他们下去,又一招手又上来了两个人,取出仪器把一条线放在了我的心脏部位,我也不多反抗,因为我也想知道自己怎么就不会笑了呢。很快他们也汇报了:“心电图正常。”于是换了一批有一批的人上来给我做不同的测试,但最终都没能查出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虽然没能测出我的问题所在,但我还是觉得先前看起来威严的城主还是不错的,带了这多的人来给我查不会笑的原因,但我却发现每一次检查不出原因都加重了家人面带微笑的那张脸上的焦虑。
这样连城主动用了这么多资源都不能看出我不会笑的原因所在,看来自己只能一辈子不笑了。这时候城主也表示无奈,他令父亲敞开了大门,这时全城的人应该都来齐了吧,城主还令父亲领我出了大门,门外的满城的人早炸开了锅,我很是担心他们因为我不会笑而做出什么事情,但到目前为止没有,只是一味的笑着。
只见城主站在我家门前大声说着:“城民们,经过我们的努力,已经可以确认这孩子不会笑了,找不到原因,就是不治之症。作为这座城的管理者,对于如何处置这个孩子,我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最后投票表决。”
听了这些话,我有些震惊,难道不会笑就得审判吗?这可如何是好,我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这样。这时,下面的人早议论开来了。有人说:“既然不会笑,就不该待着我们城里,要知道我们都是会笑的人,要是在路上遇到一个不会笑的人,是多么不好的事情,就算不遇到,知道自己心爱的城里有一个不会笑的人,心里该有多么的不舒服。”很多人对此表示赞成,我就感到奇怪你笑你的还管我笑不笑啊,不会笑是不好,但也没次要把我赶走啊,即便我也不知道这里真正是哪里,但把我赶走了,我能去哪里呢?
当然还有更令人汗颜的提法,就是把我处死,既然是这里的人就不好去其他地方,但是又不会笑,只能处死了事了。我想不到这满是笑脸的城里还有这么凶险的想法的人,但我想到这样的一座笑城里,有这样想法的人应该不多,所以也不是太担心真被人给处死。
很快城主就让全城的人表决。结果出人意料,也令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多数人竟然觉得我应当被处死,这是怎么了,这样的一座笑城,竟然会置一个不会笑的人于死地,真是令人难以理解。全家人不住地向城主求情,但城主有他的理由:这是全城人民的决定。家人也没有办法。
无法名状的恐惧在脑袋里乱撞,使我头晕目眩,脑袋空空呼吸都有些困难。眼前黑色涌动的全城人的头颅就像海上的风暴即将袭来,而我注定要在这风暴中死去,这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绝望。我不知如何是好,家人也无计可施,瘫坐在地上。看来我只有等死了。
很快城民在家门前架起了一个高台,城主早令人拿来了杀人的器材。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就这样将要死亡,想是做梦一般,人们拿着绳索笑着将我绑了起来,将我抬到了高台之上,我在感受死亡的临近。
站在高台之上,我极目远眺,今天来这里的人可真多啊,人们欢声笑语谈论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见到有些家庭拖家带口,有些孩子带着与我同样惊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事物,这使我感到些许的欣慰。死亡愈加临近,死亡本身使得我忘记了恐惧,我望着一个孩子想像着他与母亲的对话:
“母亲,这是在做什么啊?”
“在杀人。”
“为什么要杀他啊。”
“因为他不会笑啊。”
“不会笑就该杀吗?”
“那当然了,你看我们都会笑,他不会笑,不杀他杀谁。”
“哦。”
火辣的太阳洒在这小岛上,他们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这场杀戮,给我搭了个高台,这样我正好也可以好好看看这小岛的景象。我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滩,白净的沙子与蓝色的海水在相互推搡着,像极了我曾生活过的那座城里的那片海滩,但我也许无法去找寻那城了,因为我就要死了。
刽子手带着满城人的希望上来了,我知道他们要杀我了。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疯狂的人群,人们依旧笑着,此时我却觉得这笑容显得那么可怕,比原来那座城里的冷漠还要可怕,比死亡还要可怕。在这座城里,你还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死的,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就像晴空里的一道霹雳,当有一天满城的笑脸都变得不堪与杀戮联系的时候,你会发现这笑声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我又找到了刚才的那个孩子,孩子也和大人一样笑着,他家人见刽子手就位知道杀人要开始了,就把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我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望着这家家人:你们敢于杀人,却不敢让孩子看到血淋淋的真相吗。
他们真的要动手了。
我能感受到刽子手手起刀落,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紧紧闭住了双眼,不忍再看这世界。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再次睁开的双眼,头顶‘读书问道’的字眼在白色的蚊帐后面清晰可见,蚊帐旁挂着几只肥大的蚊子,几个人在床旁的过道里拿着脸盆与牙刷在走动,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场梦,梦里是一座笑城,而我死于忘了笑容。因为梦里的死亡太过真实,所以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庆幸那仅仅是一场梦,而我还是活着的,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于是我笑了出来,突然间发现自己竟然会笑了,又忘乎所以地大笑了起来,像在那梦中的城民们笑的那般快乐,心想自己原来还是会笑的,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是我却忘了自己已经不在梦里的那个笑城了,这是另一座把冷漠当做信仰的小城,我却笑得那么灿烂。舍友路过我床边的时候,向我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说了句:“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