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残疾作家?一个“励志作家”?我最害怕励志这个词:好像所有人,所有作品都能往里面套。这个帽子盖在人头上,似乎是在教所有人:有苦就要撑着,倒下或者认输就是罪恶。史铁生给人留下这样的影响,大概是因为他的《我与地坛》广为人知,地坛中的史铁生,好像是一个温情脉脉,怀念旧年的“身残志坚”的“榜样作家”。《断想集》里的一些文章,让我们看到一个敢于剖析自我,敢于针砭时弊的,“知识分子”的史铁生。
在1987年的《“忘了”和“别忘了”》里,史铁生提出的问题是,残疾人到底是该“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还是“不能忘”呢?残疾人的问题,到今天依然有很多没有解决。我敬佩的是史铁生的思考方式:他从自己的实际经历开始,他作为一个残疾人,在自己小说受到表彰的时候,觉得残疾人这个身份似乎贬损了自己的才华;而当他的小说受批判的时候,残疾人这个身份又成了他的“护身符”。这种矛盾的心态也延续到他对生活的观察:有在公共场所被阻挡的,在生活工作中被歧视的,在感情生活中被忽视的残疾人;也有不愿工作,不愿他人提及自己残疾,当街闯红灯的残疾人。他也不愿意和稀泥,只是说一句:“该忘的时候忘了好,不该忘的时候还是别忘。”那到底怎么办呢?史铁生说是“人道主义”,这是废话吗?不算是,史铁生提到的“人道主义”,不是同情,不是吹捧,那是把人当鬼或者当神,而是追求“平等”,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对于普通人,首先自己要认识到作为人的价值和必需品,然后才能将残疾人当成平等的人看。对于残疾人,则是不要把自己摆在低于常人的地位,“让我们的肉体不妨带着残疾,但要让我们的精神像健康人一样与世界相处。”
《康复主义断想》里,史铁生进一步写了有关“人道主义”和“生命意义”的讨论。“行动、工作和生存保障”是可能给人创造幸福的机会的,可有些人依然自杀,史铁生已经意识到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确实。谈到“人道主义”,史铁生强调的是,人道主义不能止步于对肉体的治疗,倘若如此,“没病没伤且衣食难保的活人,是无需人道主义的”,这样的世界也太可怕了。史铁生强调爱对于残疾人的重要性,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有性功能缺憾的残疾人,依然有性要求和享受性快乐的能力”这样的主张,这不仅需要洞见,更加需要勇气。史铁生在这篇文章最后的一句话,我觉得任何一个遭受苦难,对人生意义产生怀疑的人都可以读一下:
“如果我们的残疾导致我们爱情的破裂,我们这些从死神近旁溜达过来的人,想必有了不太小气的准备,我们何苦不再全力地做些事,以期后世残疾者以及全人类要不要像我们这样活得艰难?”
总是强调史铁生的“残疾人”身份,实在是将他的思想狭隘化了;总是把自己想象成残疾人,未免有点被害妄想症。实际上,史铁生是个作家,是个知识分子,对于思想,对于人生,也有不输“完整人”的见解。在《好运设计》中,史铁生以一个构思“完美人生”的思想实验,告诉了我们良好人生中“痛苦”和“缺陷”的必要性,还有幸福与人生意义出自于“过程”的人生态度,这不是史铁生炮制的用于自我安慰的“鸡汤”,而是他在充分了解个体局限性的前提下,引导读者平和应对人生的尝试。
《足球内外》中,作者以足球为引子。提出了自己对于“个人崇拜”、“主义崇拜”和“民族主义”的担忧,我不认为史铁生在“指桑骂槐”,他提出了很多问题:反抗者一定是英雄吗?圣人一定要远离物利吗?“精神胜利”是不是“阿Q”的专利?人追求精神胜利一定是错误的吗?在现如今这个看似自由,实际混乱无序的世界依然是一记警钟。史铁生在这篇文章里提到的足球场上的“狂欢精神”,我觉得类似于尼采提到的“酒神文化”,能够让人们一时忘记苦难,滋长团结和爱,又不至于像“XX主义”一样留下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可惜“狂欢精神”不仅在足球场上消失了,在现实世界里恐怕都不见多少了。
还有《私人大事排行榜》里,史铁生担忧的:计算机会消灭人的梦想;《放下与执着》里,提到要分清“执着”和“执迷”;《在家者说》里提醒人们警惕“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从“身外之物”说起》谈到的法律规定要以人为本,要重视对心智的培养和保护...类似的文章,不是我不想写,而是觉得将这些文章的中心主旨总结出来,喂给读者看,实在是玷污了史铁生的文字和思想,就好像一桌好菜全部搅成糊糊给人吃。世上的道理也许就那么多,但是“在别人没想到的地方想到”,“在没人敢说的地方说话”。不就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人生目标吗?
“诚实、善思,“乃人之首要”,史铁生的根本其实就是这两条”,编后记如是写道,我认为其言不虚。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史铁生作为一个作家是很好的,但作为一个母亲的孩子就不太合格。”我先是赞同,后来又驳斥了他:一个作家不是生来就要当完人的,更何况他敢于写下自己对不起母亲的往事,已经比很多人好了,不能称其为“不合格”。“诚实”,所以敢写,“善思”,所以写出的故事不再是自我感动。编后记里还有一个提问,“如果四十年前那场灾难没有降临,他还会成为作家吗?”我的回答是,会,但他不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史铁生”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他在《说死说活》中(或许)想要表达的:史铁生只是个符号,史铁生可以在生死间徘徊,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我们可以在史铁生的墓上干任何事,最好是让人高兴的事(假若我的言语冲突了史铁生,还请他本人原谅我)。
但最重要的,或许也是唯一重要的,就是史铁生是真的存在过的,而且现在依然存在着的,所以,还是读读史铁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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