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不是我军校入学或毕业的大周年年份,本来不会有什么回母校聚会。不料有几个同学临时动议在8月12日回洛外大聚一下,结果响应者不少。
我这一届同学上学时就以散漫著称,幸亏上学四年赶上了自由化最严重的好时候。但大家骨子还是有股当过兵的血性,说聚就聚,说喝就喝,从不手软。我的暑期本来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一听在这个时节聚会,脑袋顿时大了一号,毕业后我已经回过洛外5次了。但一听说我以前的同桌也要去,我就报了名,然后调整了工作时间。
一出洛阳龙门高铁站,就看到母校接新生的人员,想当年是坐着绿皮车来洛阳报到的。有了高铁,北京到洛阳现在只是几个小时的车程了。
我所在的三系一队当时在学校里挺牛逼的队伍,得过全校的阅兵第一和运动会第一。
我和我的同桌已经整整27年没有见过面了,而我有一瓶存放了近20年的老酒要送给他。
我的同桌是四川人,至今讲着一口流利的四川话,因为他很少讲普通话。上学的时候四川同学在一起总是喜欢讲四川话。四川话其实属北方语系,跟普通话比较接近,所以还算好懂。我刚上学的时候曾经骗一个北京来的林同学说我会日语。然后我给他讲了一大段宁波话,搞得那个林同学很崇拜地看着我。
我对四川人比较有好感,应该是因为我这些四川同学。四川人豪爽,比北方汉子又多了些细腻,比华东华南地区的人少了些精明。他们大都是些能大口吃辣、大口喝酒的主。
我在大二的时候第一次外出旅游,就是和我的同桌和另一个四川同学去爬了趟峨嵋山。那是一次极其穷逼加苦逼的旅行,在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们先是在火车上站了8个小时到西安,然后坐在车厢地板上到成都。在成都吃了两顿让我难以忍受的纯辣椒,然后再挤着火车去峨嵋山。用了12个小时就从山底的保国寺爬到金顶,然后又冲下山来。晚上就住在寺庙的破床上,连吃的素斋都是辣的。
但那一次旅行现在回想起来极其美好,是我经历的所有旅行中最值得骄傲和回忆的一次旅行。
我的同桌网名“藏胞”,真名就不说了(未经他同意,所以图片也不放上来)。为什么叫这个网名呢,因为他一毕业就去了西藏戍边,一呆就是18年,成了名符其实的西藏同胞了。据他这次对我说,他在西藏根本不用讲普通话,因为官兵基本都是四川人。其中他18年间的大部分时间呆在了海拨高达4250米的错那。
海拨高度4250米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这个高度,人一定要减少身体活动,也不能太激动,那都会缺氧。好好活着,就是胜利,就是保卫祖国。所以在我心目中,藏胞同学一直是我这一届同学中最了不起的人。我一毕业就进了总部机关,吃苦的日子不多,享受的日子不少,而他一直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和工作了这么久。
我和同桌在学校的日子值得回忆的并不多。我内向,他腼腆,除了违反规定一起抽抽烟,一起喝点小酒,一起游过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入学不久,因为对军校生活的失望,我有一段时间挺自我,挺封闭的。我记得藏胞同学看着我苦闷的样子,有一次很想语重心长地与我交流一下,结果他除了开头拖了个长音“冬雷啊...... ",也没说出什么高大上的话来。于是我们一起去学校的小饭馆里点了盘花生米,喝上瓶啤酒了事。
我毕业后过上了算是花天酒地的生活,但喝酒的时候总是会要上一盘最简单的花生米来下酒,这是当年养成的习惯。
大三的时候分了班,我进了师资班准备留校当老师,他在普通班,他的学习成绩始终一般。于是我们便不再同桌,不再住一个宿舍。偶尔还会在一起散散步、聊聊天,课间的时候在教学楼后的核桃树下一起抽烟,抽的烟的牌子是“彩蝶”,老贵了,一个月的津贴费只能买一条。
毕业那年,天下大乱,人心也很散。我写过一份志愿去西藏的决心书,纯属起哄添乱。我当时不觉得自己会去西藏,估计自己不是留校就是去北京,于是就表现了一下。我的同桌没有写,但最后他真的去了西藏。
因为天下大乱,我们那一届的毕业被推迟了一周,大家留在学校里写检查、写反省。等最终允许离开的时候,大家都是匆匆而别,对学校也没有什么留恋,很多人发誓不再回来,包括我自己。我和我的同桌离别时也没有什么交流,那时他已经被戴上了志愿去西藏的各种花环,而我只记住了离别时他眼光中的那种无奈。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27年,更没想到他在西藏一呆就是18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最结实的身体就这样献给祖国的边防了。
毕业之后我们没有多少联系。有一次他给我写信,寄来了他在布达拉宫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军帽下头发很长,一付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军校里的那种严格的军容风纪,我也想不出他那时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而我那时开始衣冠楚楚地混迹于各种外事场合,享受着总部机关的一些光环,和他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坐在办公室里无聊的时候,我还会想起我的同桌在西藏过得怎么样,于是到处找他的电话但找不到,那个时候的通信还不发达,而我已经懒得用笔写信了。
再后来,军队的电话通信发达了些。有一天我终于拨通了他在错那的电话。听到我的电话时他也很意外,估计是刚睡醒,用现在的话说有一点懵逼。他告诉我戍边的日子很单调、很无聊,唯一的乐趣就是搓麻、喝酒。
再后来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过来一个电话,问我要一些外事方面的英语词汇,这让我很意外。我说你小子上学时候就没好好学,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来学英语了,还是外事词汇。他说他现在负责他那个方向上的边防会晤,要定期与对面的印度军队交流一下。
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写着各种外事文件,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进行边防会晤的场景来,印度阿三的英语实在不好懂的,而他上学时的英语听力本来就一般。
那个时候的通信还是不发达。如果是现在,大家可以直接手机视频交流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他在西藏就一直没有回来,这时他已经在四川老家结婚有了孩子,远离家人的戍边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直到后来我去了美国军队考察,才意识到中国的军官这种任职体制是多么的不合理、不公平。美军实行军官轮岗制度,一个上校军官一辈子要经历十几个岗位的轮换。这不仅让一个军官资历丰富,可以保持职业的新鲜感和挑战,还可以实现岗位的公平性。而中国军队以前那种的无法流动的军官制度只会让军官削尖脑袋往好的城市、好的岗位上钻,并由此产生了人事腐败。
这瓶老酒已经在我的酒柜里放了20年了,加上之前也不是新酒,应该是有年头了。(本文简直可以做某产品的软文广告了,但的确不是广告。)
差不多1997年的时候,我跟着一个领导出访,他的秘书带了些茅台出去供首长路上喝。回国的时候把剩下的茅台送给了我一瓶。我电话告诉同桌说,我给你留了瓶茅台酒,肯定是真的,我们见面的时候一起喝吧。
没想到这瓶茅台酒一放就是20年。茅台是中国的外事用酒,我工作的时候喝过很多。这20年间我搬过两次家,喝掉过许多存下的酒,也送过别人茅台酒。但这瓶茅台酒始终没动过,我也告诉家人,别的酒都可以送人,唯独这瓶茅台酒不能动。
今年8月12日中午在洛阳见到阔别多年的同桌,并没有想像中的激动。我们全队老兵列队在老队长的指挥下列队集合。一群奔五的、体型走样的老兵,齐步走在校园里,喊着口号,齐声唱响《打靶归来》的时候,内心涌动着残存的青春,很是激动。后来看到走队列的照片上老兵们依然气宇轩昂。(照片就不放上来了,仅限于同学群里发布)。
第二天,在31度高温下,我在校园里慢跑了个五公里。想当年上学时,我曾如此痛恨五公里。
这个被浓浓绿荫笼罩下的校园
学校有两个这样的操场
当年都是真草皮,但是杂草
我和同桌藏胞两天里一起喝了四顿酒,一起聊起了学校的往事,也聊起了他那么多年在西藏的生活。当年他去西藏也不是被宣传的那样是志愿的,应该没有几个人会真心愿意去西藏。但这一个去西藏的指标总是要完成的,最后他在权衡之后服从了分配,算是替我们这一届同学担当了。当然服从分配的结果就是入党、立功、提前晋职等看上去很光鲜的东西。毕业时的那点光鲜是短暂的,后面在西藏戍边生活的酸甜苦辣只有藏胞同学自己一个人静静体味。这一次喝酒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一些他在西藏的工作生活的情况。
而我们毕业时分配在祖国东南西北的同学,最终集中在了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武汉、南京等中国最大的城市,大部分已经转业,有了自己新的工作。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戍边十八年后退役回到了家乡小城。令人欣慰的是,藏胞同学目前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从西藏退役的生活待遇足够在小城市里过得很安逸。从高原回到内地后的身体风险期也已经完全过去了。他现在在老家安居乐业,伺候老婆孩子,弥补当年对家庭的亏欠。
而这次他破例出川,也是他毕业27年后第一次回到母校,回到曾经寻梦的地方,回到当年让他戍边的出发地。藏胞同学并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情感,我不知道他漫步在校园里的时候内心会有什么样的感慨。
这瓶珍藏了近20年的茅台酒这次没有喝。
我们约定:再放它20年,等2036年见面时再喝。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