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北京,供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十一月的第十五天,零下五度的清晨,我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冲进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室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每年的这一天,图书馆的暖气总会准时到来,像是守时的信使,宣告着室内外两个世界的形成。
而我,总是第一个感受到这讯息的人。
“暖气来了!”我脱掉外套,对着空无一人的修复室喊道。
声音在挑高的空间中回荡,惊起了几粒尘埃,在透过高大窗户射入的朝阳中飞舞。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纸张、浆糊、旧书页与暖气管中初醒的暖气混合的独特气味,是我七年来每一天都在闻着的、安心的味道。
作为国家图书馆最年轻的古籍修复师,我痴迷于这份与时间为敌又为友的工作。每一本破损的旧书,都藏着一个等待被唤醒的灵魂。而我喜欢想象,这些灵魂在漫长的沉睡后,被暖气唤醒的那一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小林,一大早嚷嚷什么呢?”李老师推门而入,他是我的导师,国内顶尖的古籍修复专家,也是把我领进这个行业的人。
“暖气来了。”我笑着回答,手里已经开始准备今天要用的工具。
“是啊,每年的今天都来,跟候鸟一样准时。”李老师挂好大衣,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对了,今天有个新人要来实习,北大的研究生,主修文献学。你带一带他。”
我手中的镊子差点掉在桌上。
“我?带实习生?李老师,您知道我不擅长——”
“正是知道你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才要你带的。”李老师打断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总不能天天跟几百年前的古书打交道,也得接触接触活人。”
我还想争辩,门却被推开了。
暖气先涌了进来,然后是那个男人。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被走廊的灯光勾勒出一圈金边。暖气从他身后漫入室内,掀起他略长的发梢,那几缕发丝在光线中变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暖风知我意”。
“请问...这里是古籍修复室吗?”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不确定。
我愣在原地,竟忘了回答。
李老师接过话头:“是周屿吧?进来进来,这位是林瑶,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修复师,也是你北大的师姐,她会带你熟悉工作。”
他走了过来,暖气随着他的步伐流动。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算十分英俊,但有着文献学学生特有的书卷气,眼神干净,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却意外的柔和。
“师姐好,我是周屿。”他伸出手,笑得有些腼腆,“请多指教。”
我犹豫了一下,才伸手与他相握。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适合修复古籍的手。
“林瑶。”我简短地自我介绍,然后迅速抽回了手,“先带你看看工作环境。”
我领着他参观修复室的各个区域,讲解不同朝代古籍的特点和修复要领。他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我不得不承认,他有很好的专业素养。
“你的手很稳。”在教他如何使用修复纸张的专业镊子时,我注意到他操作的精准度。
“我练过十年书法。”他轻声回答,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小时候身体不好,父亲说练字能静心养性。”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修复室里只剩下纸页翻动和工具放置的细微声响。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挪开了脚步。
暖气在管道中轻轻嗡鸣,那是北京冬日里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它让一切都变得柔软——纸张、光线,还有人心。
那天傍晚,周屿离开后,李老师走到我身边。
“怎么样?”他问。
“专业基础很扎实,手也稳,是块好材料。”我客观评价。
“我不是问这个。”李老师笑得意味深长,“我是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低下头,整理着工作台上的纸张:“没什么特别的。”
李老师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
修复室重归寂静,只有暖气在低语。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空气中还残留着周屿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而是书籍和清爽的皂角混合的气息,与暖气的味道奇妙地融合。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周屿适应得很快。不到两周,他已经能够独立完成明清时期普通线装书的修复工作了。我们形成了某种默契——早晨见面时简单问候,工作时偶尔交流专业问题,午休时各自安静阅读,傍晚互道再见。
平淡如水,恰到好处。
但我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
他总会在我到之前,帮我把常用的工具摆放整齐;会在午后的特定时间,悄悄调节我工作台旁的窗帘,让阳光不会直射我的眼睛;会在气温最高的中午,轻轻打开窗户一条缝,让新鲜空气流入,又不至于让室内温度降得太低。
这些小动作温柔得不露痕迹,如同暖气般,无声无息地渗透。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们共同修复一本乾隆年间的《诗经集注》。这本书损毁严重,书页粘连,需要一页页小心地分开。
“这里有一行小字。”周屿突然说。
我凑过去看。在正文的行间,有人用极细的笔触写了一行小字:“丙辰年冬,暖风早至,忆江南无寒。”
“是收藏者的批注。”我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墨迹,“看墨色和笔法,应该是同时期的人所写。”
“丙辰年...是乾隆元年吗?”
“应该是。”我点点头,“那年冬天,北京的暖气来得特别早。”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们都笑了起来。
“古代的暖气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火盆,地龙,手炉...形式不同,但原理都一样——对抗严寒,给人温暖。”我一边小心地分离书页,一边回答。
“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他轻声说。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暖气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时间停滞的声音。
“我是说,修复古籍,也是在对抗时间,给这些书第二次温暖。”他解释道,耳根微微发红。
我低下头,继续工作,但心跳却乱了节奏。
那天傍晚,我们加班到很晚。当最后一页被成功分离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成功了。”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我点点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师姐,你吃饭了吗?我知道附近有家小店,汤面很好吃。”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了,我还有点工作要收尾。”我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淡。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那好,师姐也别太晚。周一见。”
“周一见。”
他离开后,修复室重归寂静。我站在原地,听着暖气管的嗡鸣,许久未动。
为什么要拒绝?我问自己。只是一碗面而已。
但我害怕。害怕暖意过后,是更加难耐的寒冷。
周一,周屿带来了一本旧书。
“在潘家园淘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起你说过喜欢民国时期的装帧设计。”
那是一本1930年代出版的《北平记事》,布面精装,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已有些斑驳。我接过书,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一股暖意顺着接触点蔓延。
“谢谢,”我说,“我很喜欢。”
他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那就好。”
那一天,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对话多了起来,不仅仅是关于工作,还有关于书籍、电影和音乐的喜好。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都喜欢黑泽明超过小津安二郎,都认为肖邦的夜曲最适合在雨天聆听,都相信世界上最好的书店是南京的先锋书店。
暖气在室内流淌,将我们的对话烘烤得柔软而温暖。
傍晚,他再次邀请我一起吃晚饭。这次,我答应了。
那家小馆子藏在国图后的一条胡同里,门脸不大,却温暖干净。老板似乎和周屿很熟,看到他带我进来,露出了然的微笑。
“这是我大学时常来的地方,”周屿解释道,“毕业后偶尔回来,味道一直没变。”
热腾腾的汤面上桌,蒸汽氤氲了我们的视线。在雾气的掩护下,我似乎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选择古籍修复?”他问。
我搅拌着碗里的面条,思考如何回答。
“我喜欢时间停滞的感觉,”最后我说,“在修复室里,时间是以世纪为单位计算的。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但里面的纸张、文字、故事,却可以保持几百年不变。”
他点点头,眼神温暖:“我也是。在现代社会,一切都在加速,只有古籍修复,还保持着某种古老的节奏。”
“像暖气。”我突然说。
他挑眉,表示不解。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每年冬天,暖气总会准时到来,保持着同样的温度,同样的节奏。”我解释道,“这是一种...恒常的安慰。”
他凝视着我,许久,才轻声说:“我明白。”
饭后,我们沿着胡同慢慢走着。北京的冬夜寒冷刺骨,但刚才的食物和现在的陪伴,让我从内而外感到温暖。
到达地铁站时,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给你,”他说,“算是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暖手宝,做成了古籍的造型,十分精致。
“这...”
“看你总是在修复室里搓手,”他解释道,“想着这个可能会帮到你。”
那一刻,站在北京冬夜的地铁站口,手中捧着那个小小的暖手宝,我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从心中涌起。
“谢谢,”我说,声音有些哽咽,“我很喜欢。”
他笑了,伸手轻轻拂去我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雪花。
“路上小心,”他说,“明天见。”
转身走入地铁站时,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随后的几周,我们保持着这种默契的亲近。一起工作,一起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条界线。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月中旬,北京最冷的时候。我们正在修复一套破损严重的明代医书,其中一页需要特殊的修复材料,而图书馆的库存已经用完。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能有,”周屿说,“北大附近的一家小店,我上学时常去。”
于是下班后,我们一同前往那家店。果然找到了需要的材料。走出店门时,天已经黑了,开始下雪。
“吃个饭再回去吧?”他提议。
我点点头。
那家餐厅离北大不远,装修雅致,客人不多。我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雪花在路灯下飞舞。
“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是我大学时常来的地方。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为什么心情不好?”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飘向窗外:“因为我父亲。”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是一位传统的文献学教授,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学术道路,出国深造,然后回国任教。”他转动着手中的水杯,“但我却对古籍修复更感兴趣。为此,我们争吵过很多次。”
“他现在...”
“三年前去世了。癌症。”他的声音平静,但手指微微颤抖,“临终前,我们和解了。他说,只要我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他就支持我。”
我伸手,轻轻覆盖住他颤抖的手指。
“抱歉,不该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他试图微笑,但没能成功。
“没关系,”我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修复室。”
我惊讶地看着他。
“三年前,国家图书馆举办过一个古籍修复成果展,你在现场演示修复技艺。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你工作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他的目光变得遥远,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午后,“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参与公众展示活动,紧张得手心出汗,却强装镇定。
“你当时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头发挽成髻,有几缕散落下来。当讲解员介绍你时,你抬起头,微微一笑。暖气正好吹过你的发梢,那一幕,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话语轻柔,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所以当你来国图实习...”
“是我主动申请的。”他承认,“我请李老师给我这个机会,因为我想靠近你,了解你。”
暖气在餐厅里静静流淌,窗外是纷飞的大雪。我们坐在温暖的室内,仿佛与世隔绝。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我轻声问。
“因为我不想再只是在远处看着你了,”他的目光坚定,“林瑶,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三年了,这份感情从未改变。”
我的眼眶湿润了。那一刻,所有的顾虑和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感动。
“我也是,”我轻声说,“从你走进修复室,暖气吹过你发梢的那一刻起。”
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点点头,眼泪终于落下:“只是我太胆小,一直不敢承认。”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他的手指温暖,带着修复师特有的沉稳。
离开餐厅时,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他牵着我的手,放入他的大衣口袋。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和谐得像是一首古老的歌。
回到图书馆门口,我们停下脚步。
“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我回应。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我可以吻你吗?”他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
那一刻,远处传来暖气管的嗡鸣,仿佛整个城市的温暖都在为我们祝福。
后来,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在亲友的见证下,在国图附近的小教堂举行了仪式。李老师做了我们的证婚人。
婚后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我们依然每天一起去国图上班,在修复室里并肩工作。只是现在,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牵手,在午休时分享同一杯咖啡,在傍晚一起回家。
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共同修复的那本《诗经集注》正式展出。在展览开幕式上,我们站在那本书前,看着玻璃展柜中那行小字:“丙辰年冬,暖风早至,忆江南无寒。”
“我们就像是这句批注,”周屿轻声说,“在寒冬中找到了彼此的温暖。”
我握紧他的手,点点头。
如今,每年冬天,当初雪降临,暖气来临时,我们总会想起那个初遇的早晨——他站在修复室门口,暖气吹过他的发梢,而我只能在远处悄悄看着。
但现在,我不必再远远地看着了。
因为他就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一如暖气管中的热水,恒常而稳定地流淌,温暖我生命中的每一个冬天。
暖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而我的梦,早已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