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好几个钟头,这幅油画梯田终于接近尾声。
选题的时候,画室的人都觉得我不值得为一次练习选这么复杂的画。我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在纷纷的画页中一眼就爱上了它,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完成这幅画,更没想过应该把在画室的宝贵时间留给学习更多的画风技法。
还有,我是为悦己者画。
先生很喜欢人烟稀少的高山,苍茫辽阔,博大又细微。
他在中国工作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广西旅游。当时他只身南下,避开了人头熙攘的旅游景点,找了一个当地的导游,汽车加徒步进了广西的十万大山,借宿在了山上的农家里。
时值五月,湿润的天色如同水墨画卷,延绵的山脉青翠欲滴,映着青天的梯田整齐流畅,云雾丝丝缕缕缭绕在山间。仿佛世外的仙境,可因了稻田,又有了人间烟火的痕迹。
他清晨起来来到天井,踏上雾气打得湿漉漉的青石板,欣赏淡墨氤氲的天空,呼吸清甜湿润的空气。他跟农户一家一起围坐在小方桌边端着碗吃自家的稻米饭,看妇人在天井里慢慢地濯洗她着地的青丝 ,听山间隐隐传来的歌声。农人赤着一双脚在田间劳作,一如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听不到机器的声响。农人的亲戚来访,在山里走了一天,扁担一头扛着刚杀的猪肉,另一头担着一只活鸡。他来了,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孩子们欢快地跑。劳碌,却幸福;贫乏,却满足。
农人跟他说,他们去过外面的世界,但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山里。
先生对我说,中国有很多美景,长城万里,皇城故宫,有人间盛景,有精工之极,可最吸引他的,却是这真正的乡下。
我打趣他说,你要是巴黎生长,厌了城市拥挤,精致繁复,我倒还理解,偏偏你只不过是在里昂住了些年头,那里也不过几十万人口。
其实我是理解他的。
他并不是要去过归隐山林刀耕火种的生活。
抖落旅途的风尘,抛开芜杂的日常,在远离尘世喧嚣中稍作停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定闹钟,不看手表,任何一件事情都值得花上时间细细打磨。
卸下肩头的责任,放手诱人的功名,在山野之间看落霞与孤鹜齐飞。只为三餐计,不为浮名愁,青衣布鞋,徜徉山岚。没有了邮件电话社交媒体,自说自听,自问自答,自己就是自己的问心者。
海子说,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陶渊明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这么一个孤独的所在,渴望着人生初始般的简单单纯,渴望着返璞归真。
我们许许多多人,并不需要伯夷、叔齐那般遁世避俗的日子。偶尔看到有人一身布衣,结庐山野,却在社交媒体上大肆宣传,这般的“隐居”更多是为了作秀,是为了随之而来的名与利。
熙熙攘攘,为名利来往,无可,无不可。毕竟我们有家庭的责任,工作的重担,追求的鞭策, 也习惯了熙熙攘攘,习惯了快捷便利。身随滚滚红尘往前奔去,日复一日,没有休止。世俗给了我们诸多的满足,享受,也给了我们幸福和感动。只是终有那么些时候,琐事盈身,舟车劳顿,心力憔悴,不知所往,不知所终。
能归于江河山林几日固然是好,不能也无妨。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人的心底自有一处世外,澄明淡泊,是元气之始。
于万般繁华之中寻了进去,独自一人,苍穹之下,与心对话,或者,只是与自己两两相对。这时刻,才是极致的寂静,才是极致的休憩。比起几日数地游来,它更能沉淀那些不重要的复杂和纠结,澄静内心的惶恐和疑惑,待到这场对话结束,哪怕你没有一时一刻想过这些凡尘琐事,你也会明了,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如何做起。哪怕你转身就要应对一场商业的鏖战,堆积如山的文件,你不再浮躁,内心沉静。因为你在心里,已经历了一场返璞归真的世外之旅,轻与重,先与后,急与缓,本与末,了然于胸。
这样的时刻,不可缺,也不需多。
如庄子所言: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
这幅画,正是我们心中的那个时刻。结庐人境,亦各自心中守着各自的高山稻田,世外桃源。